天麻麻亮,五更的那种,大队的喇叭骤然响了,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歌声把沉睡的村庄唤醒,接着,街上谁家开门的吱呀声和打水的叮当声,自从三叔做了大队公安员后,管理大队的喇叭,每天都这样,村里谁也别想睡大头觉。
我睡在院里大槐树下面的软床上,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听着喇叭里的歌声,想着三叔腋下常常夹着的那本书,有一次,我说要看,三叔把书举起来,高过头顶,说:“小孩子不看这个书。”就这么想着,直到娘来喊我起床去学校 ...... 三叔是大队干部,管理村里的治安和计划生育,村里的治安无非就是邻里纠纷,三秋的时候,看好哪些手指头长的人,下晌的时候。把他们藏在背篓下面的玉米花生红薯之类的果实搜出来。村里的基干民兵,下晌后,会自动到大队集合,然后分头去村子的路口,挨个检查下晌社员的背篓包单之类的,三叔说不定在那个村口,有意思的是,他在那个村口,那个村口从来搜不出东西,一次,后街张大嘴的背篓高高的,民兵让他放下检查,他就是不放下,正吵闹着,三叔走到跟前,说:“别吵了,我看看。”说着,把手很认真的伸进张大嘴的背篓,摸了好久,说:“没啥,走吧。” 张大嘴低着头,赶紧走了,一个民兵说:“三哥,他那里面肯定有红薯,看着那么沉。”三叔说:“他家孩子多,也不能都饿着。”还有一次,村里老田刚得媳妇,高低不放包单,正和民兵撕拽,三叔走到跟前:“让她走,让她走。”这个民兵是刚复员回来的退伍军人武胜,认真得不行,他对三叔说:“三哥,她包里有棉花,我摸着了。”三叔说:“谁能跟她一样,让她走。” 田刚媳妇走后,武胜还在较真:“三哥,你走让她走了,这回抓她个现行。”“ 田刚黄病都快死了,你跟她叫啥真,她以后是村里人多劳少户,还的吃救济类。”黄病就是村民说的黄疸肝炎那种。 不过,到了晚饭的时候,三叔照样会到大喇叭里把那些在背篓里往家里夹带公家东西的人,骂个狗血喷头,每次喊喇叭之前,先使劲冲麦克风吹几口,然后直接开骂:“恁是东西吧?大家伙的东西那是你的?天天挖社会主义墙角儿?那回逮住你,你都说最后一回,天天最后一回?要脸不要脸?你那个脸是个肚腚?以后再逮住你挖社会主义墙角,告诉你,不客气,非让你游街敲铴锣不中,让小学生的在你后面喊口号,看你知道丢人吧!” 每逢这时, 在街上一溜排开蹲在墙根儿吸溜稀饭的人,就会笑开怀,一边笑,一边议论着谁又挖社会主义墙角儿的。 三婶是个哑巴,生了堂哥一个,我问母亲,为什么三婶是哑巴,母亲说:“你爹爹弟兄四个,家里条件不好,三婶家有房子,看你三叔不是住在三婶家吗?”
说起三婶家,我有许多的好奇,首先他们家是那种真砖到底房屋,院子不大,但里里外外都整洁干净,炕上铺的很展的粗布单子,没有漏出炕席。我大娘家和我家,炕席都是能看得见的。另外,三婶家还有更好奇的,那就是三婶有两个娘,一个大娘一个小娘,我随堂哥喊大姥姥二姥姥。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儿,总是不说话的,我们叫他姥爷,那是三叔的老丈人。偶尔听娘和大娘闲聊时说:“那老庄户主,娶了三个媳妇生了一个闺女,还是个哑巴。” 许久,没一个人说话,只有大娘纳鞋底的声音,呲溜呲溜的。中间,娘轻声的跟大娘说:“这个线子真不好,疙瘩太多。” 大娘说:“红花都是这个。”接着,又是沉默,我都等不及了,正想着出去玩,三叔开口了:“你们在家都有人说话,我回到家,谁搭理我?那个不透气,我伤风发烧,连个水都不知道给我倒,全凭着大娘二娘呢。我在家过个啥?晚上她还拿脚瞪我。”三叔像小孩子似得诉着委屈,娘和大娘依旧不说话,爹爹半天才说:“她是哑巴,你想说啥他也不懂。”又是沉默,大娘的纳鞋底声又呲溜呲溜得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三叔说:“我走了,该下晌了。”我从里间出来,看见娘跟爹使眼色,爹爹疑问的眼神看着娘,娘说:“你不是还有瓶二锅头吗?让老三拿走,你又不喝。”爹爹一听赶紧的说:“对对,老三,给你拿瓶酒。”就到里间拿酒。大娘看了一眼三叔说:“老三,说好了啊,珍嫂人不错,可珍哥也是好人,人家的孩子一天天大了,你的孩子也懂事了,不能让孩子知道这事啊!”三叔没说话,从爹的手里接过酒瓶装进兜里出去了,出了门又拐回来,拿他放在桌子上的书。
娘说:“老三,你啥时候再跟俺讲书?” 等我上初中的时候,在三叔家发现他家的八仙桌下面还有个柜子,伸手一摸,那么多书,掏出来一看,林海雪原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野火春风斗古城 三言二拍 西厢记,还有国外的,封面画着大胡子的老人,等等等等,我赶紧的把这些书搬到我家,出门的时候,被大姥姥看见了,老人追到我门口,千嘱咐万叮咛:“可不能跟你叔叔弄丢了啊。” 我说知道知道...... 叔叔晚上到我家,看见我正在煤油灯下看书 ,就说:“看吧,还多着呢,看完了别送了,这都是好书。你哥哥也不看书。”到最后,叔叔家的书都到了我家,而且也培养了我买书看书的习惯。 十多年过去了,叔叔依旧做他的公安员,这时哥哥已经娶了媳妇,他们从老家搬了出来,按村里的归划在村边盖了新房,婶子依旧哑巴着,姥爷和两位姥姥都过世了,哥哥娶了嫂子三年生了两个孩子,总算起来,家里的人口并没有减少。这天,哥哥和嫂子到我家来了,进门就哭,我爹爹赶紧的问为啥,原来,老家拆房子时,挖出来一坛字银元,有老人头的那种,哥哥说,现在银元我三叔拿着,他也当爹了,他要让三叔把银元交给他拿着。嫂子在一旁说:“我们也有儿子了,这东西是祖产,不能瞎造了。俺爹给了俺,俺也不卖,俺爹花钱俺们给他就是了。” 我爹爹说:“行行,在你爹手里他也不花。”哥哥扬扬头说:“二叔,你不知道,俺们是担心这些祖产会到别人手里......”哥哥的话还没说完,嫂子赶紧拦住:“也不是那个意思,俺也是想着给儿子传下去。” 嫂子和哥哥走后,娘对爹爹说:“让老三把银元给他们吧,别操那个心了。” 时隔几年,我因为超生躲在亲戚家,娘来看我,说三叔生病了,肝癌。我说怎么会呢,三叔整天乐呵呵的。娘说:“你哥哥,唉你哥哥千不该万不该因为几块银元,兜你叔叔的老底。” 原来,自打三叔把银元交给哥哥,哥哥两口子一直怀疑三叔没有交够,那天,哥哥把三叔叫到他的一个朋友家,摆了酒席,让三叔把银元交出来,三叔说真没有了,当初留了几块,也换酒喝了。哥哥不信,在酒桌上耍起了酒疯 ,乘着酒劲,当着一桌子人,指着三叔的喊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银元都给珍嫂了,凭什么他家的孩子能考上大学?哪里来的钱能上大学?”气急的三叔一抡胳膊打了哥哥,谁知哥哥还是不收敛,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他跳起来,继续他的揭发控诉...... 叔叔住院的日子,没有人去伺候,婶子是哑巴,哥哥在砖厂打工,嫂子在家看孩子,一直是叔叔一个人在医院,直到医院打来电话,让哥哥哥去接人。叔叔去世的时候53岁。 许多年以后,每当我看见书厨里的那些书,就想起了独自在医院住院的三叔,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一个人打饭,一个人喊医生,一个人吃药,一个人慢慢衰弱下去,他读的那些书,他帮的那些人,他讲的那些故事,那些听的人,受益的人,都没有在他身边。到死,也没有一个人坐在他的床头,给他倒一杯热水,递一块热毛巾,说一句知心话。珍嫂也没去,我甚至因为超生,连三叔的葬礼都没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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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