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是传统的上坟祭祖“送寒衣”的日子。
每当上坟的日子来临,就是一个揪心的时刻。父母相继离去已有几年,虽说在逝去的所有长辈中唯有父母是双过八十后才过世的,但我总觉得离开我太早太早。先去的父亲让我感到深深的痛,母亲的离去又使我惶惶的孤而无依。
父亲身体瘦小,但还算硬朗。姐姐结婚,哥哥在外地工作,我参加高考上学,家里一下子就剩下了父母二人,随后生产队变成了小组,接着又分田到户。本来一直是模范生产队长的父亲,又无怨无悔的经营起了二口人三亩多地的责任田。直到二次土地调整,村里有意想收回父亲的责任田,按亩数稍给些补偿。向来爱惜耕地的父亲,有些不舍,询我意见,并说,“我体格还好,你说咱要地,我就种着。”父亲当时年已七十,要说论身板力气,父亲从来都认为自己比年轻的儿子还强得多。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心就是一颤,遂没好声气地说,“种什么种,村里找上门了,给些补助正好。”父亲叹息一声,也没说什么,就这样把地交给了村里。我一向敬畏父亲,当时也不知我为什么当时会用哪种态度对待父亲。父亲那声轻轻的叹息就深深的烙进了我的心里。每每思念起父亲,这声叹息犹响在耳畔,心就如被猛戳了一下紧缩起来,热辣辣的眼泪就悄无声息的滚落……
失去耕地可能让父亲郁郁不乐,随后村里又开始搞规划,父亲用一生心血在老宅上盖起的七八间青砖表房,本来可以让他养老安度晚年,可是村里新规划的一条南北街要从院子中间穿过,这让父亲忧心忡忡。村里的拆迁都是强制式的,补贴分毫没有,而且到了规定的时间,村里镇里就会有一帮子干部模样的带着一大堆人员簇拥着推土机来“帮”你把房子推倒,父亲为之寝食难安。我双休日回家看望父亲,父亲的眉头总是紧锁着,我劝父亲不要着急,咱盖新的不就成了。父亲气哼哼地说,“说得容易。旧的拆不完,新的不许盖。要是旧的拆光了,我真一下子死了,连个放尸首的地儿都没了。”父亲的话一时惊得我哑口无言。
这也太蛮横不近人情了!我立马就去找村负责人。他们商议过后,才答应先拆一半,留下一半暂住,要我家抓紧盖新房。父亲又开始为盖新房的物料资金发愁了,有好心人向父亲建议:村里是不给补贴,但可以跟规划后占用你家旧宅基地的邻居要钱,否则就留下半墙一砖的,邻居也是占不成。虽然村里就有这种做法,但父亲听了,头却摇得像拨浪鼓。父亲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我,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也敬重父亲的为人,为了不让父亲为盖房的费用发愁,在父亲面前自己有意腰一挺,胸脯一拍说,“我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还连几间房子都盖不起来?”父亲释然了,但还是神情严肃,因为父亲知道我在城里的楼房是有银行贷款的。我明白令父亲放下悬着的那颗心的不是我多有钱,而是我遇事不缩首畏尾的这股精神劲头。为了减少费用,父亲认真的对我说到,“拆旧房子的砖和木料一定要用上”。我说:“咱盖就要和左邻右舍的标准一样,都是红砖楼板的,儿子一定让你和我娘开开心心的住上新房”。
父亲卯足了劲,全心身心投入了盖新房的劳动中。新房盖好后,因为院落低得像个大坑,把旧房子的“老房土”全都用推土机推来也垫不平。老房土几乎全是半截子土坯,又干又硬。父亲就往上边浇水,闲置了多年的䦆头、三齿也派上了用场,父亲拿出它们来砸坯坷垃,站着砸累了,就蹲下用斧子、锤子砸,无休无止的劳作。这天中午,我在家,母亲做了肉卤面,喊我们父子吃饭。我放下工具,洗了手,见父亲还蹲着挥着斧头不停的砸啊砸。我就走过去连说带劝好不容易让父亲放下了斧头。父亲由于长时间劳累,站起来时就有些站不稳,我的心里霎时就泛起一阵阵酸楚的感觉。父亲洗过手,我们一起围在新搬进的宽房亮屋、四壁洁白、地平如镜的北屋迎门的地桌上,心情会是何等的舒畅?我同父亲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始吃饭。不经意间,我偶然看到端着饭碗的父亲,用箸挑起的面条,怎么也放不到嘴里,再一看父亲的眼睛不像平常,已经走了样。我赶紧起身来到父亲跟前,把父亲的碗放下,让父亲看着我。我端详着父亲,心里立时咯噔一下,父亲的嘴向一边歪着撮在一起,说话就有些张不开,一边的眼睛也被拽得眼角向下倾斜着,不由的令人悚然。我赶紧赶紧打电话给县医院的好友,又赶紧从村里叫来一辆轿车,即刻不停地送父亲去医院。这年父亲七十五岁,患得是进行性的脑血栓,到了医院腿脚也有些不灵便了。一个月的输液疗程下来后,父亲的眼和嘴已恢复了正常,只是左腿不能伸直用力走路,左前臂也弯曲无力。口服药时不能断了,医生给开了六七种活血化瘀预防治疗脑血栓的药物,并嘱咐多注意锻炼,有助于康复。父亲也很有信心,宁可拄着铁锨也不拄拐杖,我从城里借来的轻便灵巧的不锈钢轮椅,父亲宁坚持不用,父亲满想早早将身体恢复原样,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在院子一侧,用木杠和铁丝,绑成了一个简易的单杠,自己常常在那锻炼。起初,我除了双休日,中间利用下班后晚上的时间,搭车从城里回家看望父亲,父母都为我跑这四十余里的夜路担心,劝我不要再黑夜回家。
当我又一次夜晚回家的时候,发现父亲的鼻梁和额头上,有几处大小不等的血痂。问父亲咋回事?父亲不以为然地把头一昂,冲我微微一笑,“没事。”一旁的母亲开腔了,“昨天一早,帮他一穿上衣服,就撩袖子,伸胳膊的要自己下床,说‘不当吃不当喝,身上有的是劲,我就不信下不了床,走不了路。我的练练,孩子一回来看见我自己能走路了,那该多高兴。免得再黑更半夜的往回跑了’,脚一着地就是一个跟头,还不让人扶,自己爬着床沿起来还要立,又‘咕咚’一个跟头,一连摔了三四次,碰的破脸破胡的。你扶他,他恼狠狠的大声呵斥你。去药铺里叫人(村医生)吧,人家急得就乱打自家脸就不叫你去,真把人气死”。母亲不说则已,一说起来情绪激动的与平时慈祥的母亲简直判若两人。看着母亲气恨伤心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从我记事起,从未见过父亲头疼脑热的吃过药,更未曾有过卧病在床的时候,父亲当然接受不了自己现在的样子。我只得安慰了母亲又劝父亲。母亲的一番话出乎了父亲的意料,母亲若不是真伤了心怎会当着儿子的面揭起了丑?愧疚之心使倔强的父亲感到有些不自然,便急促的说“以后再也不会了。”母亲听了神情也舒缓了许多,但还是得理不让步,口气依然“严厉”:“别想再下次,你试试,再这样我就跟儿子走了,谁也不让管你。”我深知母亲的“严厉”正是她得胜的表现,刀子嘴豆腐心,憋在心里的气总算释放了。我呵呵笑了,父亲带着血痂的脸上也有了笑容。母亲像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要去为正上学的孙子找好吃的,我知道这是到了母亲催我赶紧回去的时候了。
天不遂人愿。父亲的腿越来越沉得迈不动了。父亲为每况愈下的身体焦虑而无奈。母亲的身体本来比父亲就差,心脏不好,血压又高,加上膝关节疼痛,行动有些困难。平日总担心的就是母亲的身体,好在那时父亲身体很好,在我心里父亲理所当然的就是全家平安幸福的基石。谁承想父亲的身体却出现了意外!父亲这一倒,会不会让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的母亲吃不消?若母亲再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无形中我的心头就像压上了一块愈来愈加沉重的巨石,一想起来就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佛祖慈悲。从没想到的是,体力不堪的母亲竟毅然能够担负起照顾父亲的重任,而且任劳任怨的母亲身体状况也比前有了明显的好转,而且精心照料父亲连续达七个年头之久,直到父亲安详的离去!
真是一个奇迹!一次,有位亲属来看望父亲,我正好在场。客人很关切的问母亲,话的大意是:我母亲体弱多病,自己能管自己已是不易,再加上个卧病在床的人,这样下去,母亲非累倒不行。母亲一笑,回答的很平常很简单:“俺可不能倒,俺倒下了孩子们就没法子过了。”这就是令老母亲在危难时刻能够坚强起来的信念!也许在他人眼里,我的母亲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农村老太太了,但此时的母亲在我心里已是位了不起的英雄,是最懂得如何默默为儿女奉献母爱的伟大母亲!父亲的去世,让我品尝了第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是健在的母亲给了我最大的安慰,更懂得母亲健康对儿女的价值,更珍惜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机会。母子相聚,母亲是快乐的,儿女是幸福的。
打发走父亲,母亲已是八十岁的高龄了。我担心母亲孤单,把她接进城一起住。住了一段,母亲就嚷住不惯,非要回老家住自己的新房不可。母亲回到老家,有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婶找上门来一起唠闲嗑或抹纸牌,也自有乐趣。随着年事已高,母亲的腿越来越沉重,走得越来与缓慢,但依然能衣食自理。好在两个姐姐婆家离得近经常过去照看母亲,后来干脆硬是将母亲接走,我就双休日去姐姐家走亲亲,母亲向我说:穷家难舍,故土难离,我还是愿意住咱家。我说,这样也好,平时我也顾不上到姐姐家串亲戚,您在那儿我就去那儿,连姐姐们都高兴。你要是麻烦了,我就接您走,好不好?母亲说,我是再不去城里了,地也滑楼也高,下不来又憋得慌!我说,要不我回来接您一起去咱老家住咱的新房子。母亲这才开心的笑了。
一天上午,我接到老家医生好友的电话,告诉我:母亲的腿受伤了。我的头皮立刻就有些发悚。赶紧叫上自己会开车的同事好友直奔老家。母亲躺在床上,眉头紧锁,脸色苍白,我们赶紧小心翼翼的将母亲抬上车直奔县医院。CT检查显示,母亲的左胯骨有一处骨折裂痕。据母亲说自己在蹲身准备拿暖壶倒热水喝,捉住壶柄还没用劲时,也不知怎们就左臀部着地就坐在了地上。医生说,老年人,骨质疏松,这样的病例很多。做了全面体检后,主治医生说:老人血压高,心脏不好,建议采取保守的牵引疗法。我们听取了医生的建议。我们耐心的等待一个月的疗程之后,母亲能够康复如初。
熬啊盼啊,一个月过去了,去除了牵引,医生说骨折处恢复的不错,脚面有虚肿也正常,随着能下地活动时也就渐渐消失了。日复一日的过去,母亲浮肿的脚面消退恢复了原状,可被牵引的左腿膝关节一直再不能弯曲,僵硬得如一根木棍,受过伤的胯部也不能活动,连坐都不能再坐。母亲再也没有行动的自由了,父亲就是为腿所累,现在母亲又因腿而不得不躺在床上,上天难道就是这样安排我善良慈爱的父母的命运的么?我为之暗暗悲伤!母亲卧床三年后,在八十六岁那年离我们而去。
少而无母为之孤。有娘就有家,刚刚失去了娘亲的人,即使年龄再大的也会感觉到自己心灵的孤独无依!
人总是要老去的。在陪伴父母度过晚年的日子里,我才知道:做父母的即使到了暮年,不管自己或是被病痛折磨、或是贫困饥寒、或是艰辛劳累,这样的境遇其实对他们来说早已都无所谓了,他们最放在心上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儿女,他们总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不遗余力的为儿女祈福消灾,直到死而后已。
人们总在期盼,冥冥中有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自己,殊不知真命菩萨就在身边。真正护佑你一生的,除了父母还会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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