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愿望积压了许多年,你会发觉时间流逝,过去匆匆。
二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在校初中生时,我就想将来写一篇文章,怀念我敬爱的王老师。
王老师是我们初中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令人肃然起敬;而他闪耀着智慧、慈爱的炯炯目光,又让人如沐春风。他脸上几乎是永远带着笑意的;是那种和谐内心映照于脸上的融融笑意。我说不上来他当时的年纪,应该是四十来岁,跟我父亲一样。他的步态和言语都极具统一性:他一步一顿地走路,一字一顿地说话,慢条斯理、从容不迫。(记忆里竟找不到他发怒、急躁的样子。)我从他的这种沉稳的气息中受益颇多,他们潜移默化地融入我那年少的多变的性情,是之沉静安然许多,至少在一些时候一些场合。
他衣着朴素,神态安详,讲课深入浅出生动形象。他从没讲过语文是怎样的重要、为什么重要,但他深深地爱着语文教学。一篇篇课文,硬是在他的讲解下,再现了作者写作时的背景,心情和目的,无论是鲁迅的杂文、朱自清的散文、还是古人的诗文。他把我们带进文章自然生成的那种画面和状态之中,又引导和鼓励我们于平常的生活中,用真实的感受去自然生成一些文字。
这是一种文学启蒙。他把对文学的热爱融注到培育文学新人的热情之中,这超出了他的教学范畴——他组织了一个作文兴趣小组。他鼓励更多的同学加入。作为其中的一员,我得以心潮澎湃地阅读由他订购的《少年文艺》、《读者文摘》等优秀书刊。我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在这个文学园地得以凝练,它们将我感受颇深的苦难的童年生活以文字的形式真实感人地再现出来,描绘出来。那篇我一边写一边掉泪儿的《难忘的小学生活》被王老师捧为范文,在班里传阅,在学校广播。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不管我以后是否能济身文学。
文学是需要各种生活情趣的,它需要各种自然的真实的感情。它跟生命是那样的贴近,它简直是生命的孪生体。大概是喜欢文学的缘故吧,王老师从不籍口为了学业而阻止我们玩耍,相反,他积极为我们创造体验和偿试各种新事物的机会和条件。我们不知不觉地在他的引导下热情高涨地迎接了歌咏比赛、田径运动会、篮球比赛、智力竞赛、还有作文比赛等。我们班象有神灵保佑似的,几乎每个人都很优秀,纷纷在各项比赛中取得个人的小组的或团体的好成绩。当然,我们的班成了全校的先进班集体,校长在大会上很偏心地一次又一次地表扬着我们班,表扬着我们班取得各项好成绩的人和事。令我自豪又自愧的是,有我在内的三人智力竞赛小组获得全校第一名;这个小组因为全是女生名字中又带“霞”字而“名声大噪”,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称颂我们为“长江三峡”。但是我在比赛中几乎没有答题,我仅仅凭着“眼疾手快”,及时地按动按铃,把题抢过来了事。而不管是什么疑难杂题,都会被另外的两人摆平。我无端地享有了“无尚荣耀”,总觉得是我们的班主任有心而为之——他希望我这个丑小鸭多一些光环来照亮前程呢。
我当时的性情很古怪,总是疾恶如仇地看待周边的人和事。王老师总是借批改作文的机会谆谆教导我指正我认识中偏激的地方。而这样却更加惹恼了年少气盛不懂事的我;我跟他志气,对他爱理不理的。我用满脸的倔强和不屑对他表示说“不用你管”。
初三,他便真的不再管我们了。他去教高中的年级了。晚自习时,他不再拿着手抄本教我们唱歌了;我们在新的班主任的看管下看书做题。课余时间,也不再是他招呼我们去看文学刊物了;我们在初三老师的轮番辅导下打发时光。相对繁忙的学习中,我几乎忘记他了。
直到升入高中开学一个月后的一个仲秋的晚上,我正在教室外跟一个同学说话,他从他的教室踱过来,一字一顿慢悠悠地说:“王月儿,来加入我们班的文学小组吧”。我惊疑地抬起了头,他正用含笑的、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我,我连忙又低下了头,感觉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它们溢满了眼角。同时,一种辛酸、委曲又喜悦的滋味混合着在心头漫延。他原来一直在关心着我!足有十几秒,我不知该说什么,窘得象做了错事一样。他不用我回答他,又说:“抽空儿去我办公室吧。”然后,他踱着步子走去了。朦胧的月光下我用迷离的泪眼望着他稳健魁伟的背影。
我并没有去参加他的文学社,对付高中的课程,我得全力以赴。
高二,我报了理科,他得知后,很失望的样子,问我为什么不报文科。
我知道他愿意我报文科的原因。我暗暗定下一个决心,以后一定拿令他快慰的东西来报答他的希冀和关爱。
这个令他快慰的东西我现在还没有取得,所以也就一直没去找看望他。
日子有的是。我悠闲散漫地打发着时光,想着终会有一天,那个心愿会实现。有时我会想起他,想着他见到我时那份喜悦,想着他看到我实现了他的愿望时那种快慰和释怀。我感受到我身上有他寄托的东西,一种他从没说过,我从没讲过的东西——一种叫做希冀和厚望的东西。
后来,我好像没有再见到过他。只一次高考前的一天,我碰见过他一次,他用依旧平稳缓重的语气问了我一句什么,我呢?用依旧干脆冰冷的句子作了回答。他接下来说的那句话,让我一直铭记于心,他苦笑着说:“王月儿还是那样,说的比想的还快。”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过于自重、自爱、自卑、自傲的心理在作怪——这种心一直统治了我整个青少年时代,它使我疾恶如仇,冷僻怪诞,它使我用一种高明的嘲讽的尖刀一样的句子刺痛自己,也刺痛别人,刺痛那个默默关心着我,我也非常在意他的关切的亲人般的老师。
事实上,只有在我认为是自己人的面前,我的嘴直接受心的支配将想表达的意思脱口倒出而不经过大脑的思索。在多数的非知己的面前,我会随便说一些非常轻松快活的话,或者是什么也不说。像那个王老师,他如果随便地给他的一个学生一个亲切的微笑,他会得到同样的礼貌的阳光和微笑的问候。然而,他跟我打招呼时的那种好像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和语调,分明融入着一种凝重的关切,我的心感觉到了,它激烈地反应着,它是那样的年轻气盛、敏感多性,它认为这个时而淡漠,时而亲切的老师的漫不经心的关切令它困惑,它气愤了。于是我目视前方平静地、万分客气地回答他说:“您还能记得我,关心我真是太谢谢了。”除此之外,我没露一丝的笑容给他。
他踱着缓慢的步子离开时,我看到了他脸上淡淡的苦笑。我若无其事地呆在原处,耳朵里回响着他悠长的声音—“王月儿还是那样,说的比想的还快。”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那句话也因为是最后的,而让我铭记,让我回味,让我反思。
他的那句话让我在以后的成长的岁月里学会了三思后行。通过思索,我发现他是我所有的老师中对我心灵的教诲和影响最为深刻的老师。于是我又一次立下一个明确的愿望,以后写点什么来怀念他,我敬爱的老师。
然而,在我大感大叹人生时,却疏于跟他联系,只在大一时,发过一张贺年卡。他呢?竟没有回信。我又一次赌气,认为他终究是不在意我的,他的得意门生多了。
直到大学毕业十年后的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初中的“三峡”相聚一起,民心河畔,静凉的夜空下一边品茶,一边谈着生成我们纯厚友谊的过去时光,自然我们谈起了老师,谈起王老师的特色教学和对我们的偏爱。
我认为王老师应该是最喜爱青儿的,青儿当年是个小睡猪,但成绩总是第一名,王老师总是笑吟吟地说她是小电脑。然而青儿却哼着鼻子笑说:才不是呢!她说大学刚毕业那年,她给最敬爱的王老师洋洋洒洒写去一封感天动地的长信,感谢他的培育之恩。王老师的回信显得激动而悲怆。他说在学校时,他对她还不是最好的,她却能深深记着他;而他最关心的那个学生,她却忘记他了。
青儿把挑逗的眼光望向我,说:“我当时一直纳闷儿,那个惹王老师心碎的学生,她是谁呢?”
我静静地望着黛青色的纯净的夜空,心里却如五味瓶打翻,酸、甜、苦、辣、咸的一阵翻腾,深深的愧疚取代了我狭窄心胸中对王老师的所有疑虑。他是看重我的,就像我想望的那样;我是敬爱他的,就像他希望的那样。我知道了他的,而他却无从知道我的对他的怀念。
大一时,我草草地寄去的那张明信片是我最后跟他的联系。他没有回信,也许是因为难过,也许是根本就没有收到。
他想过吗?他对我付出的那么多心血,早已深深渗入我的灵魂,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的目光,早已深深濡染我的心地。
我一直想写一篇文章,写一篇想念他、感谢他、告慰他的文章。
而我是那样的懒,任意志屈服于琐碎的生活小节,以至于一事无成;我又是那样的认真,一定要等到有所建树的那一天才去面对老师。
对于年轻的生命来说,时间是个奢侈品,尽可以挥霍。当我弹指挥掉二十年后,当我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之后,我愕然得知,我那敬爱的在我心中一直伟岸地矗立着,一直凝重地微笑着的王老师,他病倒了,沉重地病倒了。
重病中,他会欣慰地想起许许多多的稚气的灿烂的笑脸,也会偶尔地、不小心地、长久地想起一个让他痛心、让他难过、又让他牵挂的女孩……
当我跪在他的病塌前,当我握住他的瘦冷的双手,当我激动得颤抖的声音喊着他……当那个时候,他失神的眼睛定会重放光彩,他的嘴角定会露出会心的、欣慰的微笑,我会看见那颗混浊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我终于写成了这篇文章,我依然一事无成,无所建树,但是,我要去看望我敬爱的王老师,我健康的、充实的、明快了的内心便是他的慰藉,便是他的希望。
王月霞 写于2007年7月
责任编辑:李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