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者关成湖
那是一九六五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寒冷。天快黑了,路边的一切都融化在昏暗里,雪花夹着小雨无声地飘落,北风刮在脸上,像一把把刀子刺着,疼痛难忍。王敏拖着空板车在结了冰的路上吃力地向前爬行。这是给城里蔬菜公司送了菜正往家里赶。这沙眼真让人讨厌,一见风就落泪,他这样想着。要不是小时候得麻疹,母亲去世早没人管,也许不会落下这病根。当年,父亲是华师颇有名气的讲师,后被划为右派,母亲被逼离婚含怨自杀。父亲带着仅有两岁的王敏回到老家荆城,在郊区当了菜农。一场麻疹,让父亲心力交瘁,日夜守护着,但还是落下个见风落泪的毛病。王敏高中毕业后,由于父亲是遣返回乡的右派,叔父又居海外,属“特务”、“里通外国”之类,他考大学,当作家、科学家的梦已成泡影,只能老老实实地作个菜农。
王敏拉着板车,回到家,天已全黑了,爹却不在,准又是借钱去了,寒冬腊月,谁有钱借呢?父亲一定又去找那笑里藏刀,外号“刀管肉”会计张明山去了。屋外传来竹篱笆的哗啦声。
“爸!”王敏迎上去。从父亲的脸色,他已了解了一切。难道看病,队里都不肯支钱吗?
苍老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叹息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委屈和心酸。
“爸,”王敏说,“我们不会总这样穷下去的,今后,我也想办法挣很多的钱,让您舒心地渡过晚年……”
正说着,院门又在响,王敏猜度是她来了。
果然是肖虹来了。她走进屋,朝桌上瞟了一眼,“又是萝卜汤和泡菜,”她招手让王敏出来,低声说“你不是想吃牛肉面吗,走,我请你!”王敏看了正在吃饭的父亲一眼,“好,你等等!”转身进屋穿了件已经很旧的军大衣,“爸,我出去一下。”与她并肩而去。
走出小院,仿佛又是另一个世界,街道上的汽车、行人络绎不绝,路灯也泛着柔和的光环,使人感到兴奋、甜美。肖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太空服,显得热情、耀眼,她那柔媚的眼睛水汪汪的,挺秀的鼻梁,薄而灵巧的唇镶嵌在尖尖的下巴上,白里透红的肌肤,映衬着苗条的身材,给人以高雅、恬静、聪明的感觉。十八岁正是花的年龄,也正编织着花的光环。她是菜园公社的团委书记,大队书记的独生女儿,凭着自身的先天条件,有多少人上门求亲,她都拒绝,却偏偏喜欢又穷、家又有政治问题的王敏。在转弯处,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里,紧紧地靠着他。在肖虹眼里,王敏极富有男人的魅力。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小学直到中学都是班里的高材生,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最吸引她的是他眉宇间那一抹坚毅之色,透着智慧和果敢。
“你父母知道你又来找我,他们会骂你的。”王敏望着她。
“其实,我妈并不反对我跟你在一起,我们从小就好。”她笑了笑,“她只是说你爸的问题,何况,反对也没用。算了,不谈这个,明天,我陪你到医院去看眼睛。”说着,走进了牛肉馆。
他们坐下来要了两大碗牛肉面,又让服务员端来火锅,还买了四个肉包子,她才慢慢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
“这是五十块钱,你先拿去用。”她柔声说。
“你!……”
“你别问了,这钱你拿着。”她抓过他的手,把钱塞到手里。
“不,肖虹,我不能拿你的钱。”他坚持不要。
“你呀!”她柔媚的一笑,笑的是那样的真诚。“你真是固执又死心眼,就算是借我的,以后还我不行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出心里的感激,在最困难的时候,是她伸出了援手。
火锅里的水蒸气袅袅环绕上升,像一层薄薄的丝纱罩在她美丽的脸上,她眼中的光芒盈盈地流转,掩不住炽热的感情和朦胧的醉意。他想亲她,想吻她,在那美丽的脸上啃一口,留下爱情的牙印。但是他不敢,他们之间距离太大,肖虹前途无量,自己是什么呢?尽管肖虹处处占主动,他就是不敢冒犯她。在他心中,她是女神,是天使。然而,他又真心地爱她,他感到压抑自己的感情是多么痛苦的事。
“又在想什么!你这个人脾气太强了。”肖虹说。
“我没有自卑感,”他扬一扬头说,“我在想,今后我要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一份新的生活,有朝一日能当权的话,首先就办企业,改变菜园村。”
“我相信,”肖虹说,“你经济意识强,很有企业家的头脑,但愿你能如愿以偿。”
王敏受到鼓舞,充满信心地说:“你别为我担心,贫困和政治上的压力都摧不垮我,我是在逆境中长大的。”
他扬扬头,“算了,不提这些了,走,我送你回家。”说着他起身与她并肩走出了牛肉馆。
在竹篱笆门外,她抓住了他,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她突然扳过他的头,重重地、短短的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返身往大街上走出。
见王敏回到家里,父亲说:“你婶娘说的那个李秀莲,人品不错,模样也俊俏,还是个民办教师,虽然大你两岁,可人家不嫌咱家穷,也不计较我的政治问题,我看还是定下来吧,省的我整天为你操心。”
“别提她……反正我不愿意。”
父亲叹息一声,“爸爸是过来人,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思。你喜欢肖虹,她也喜欢你,可那是不可能的事,敏儿!”他用近似哀求的口气,“你是二十开外的人了,要面对现实,你要真喜欢肖虹,就要为他着想,不能为了自己而毁了她。再说,那李秀莲人也不错,再拖,拖到啥时是个头,爸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天?”
王敏望着父亲苍老的倦容,是啊!他含辛茹苦拉扯自己也真不容易,母亲去世后,没有女人,家不像个家,许多年来,他既当爹又当娘,现在还为自己烧火做饭,何况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啊,父亲说的对,要是真爱肖虹就不能连累她。想到这里,他妥协了,放缓了口气:“爸,我听您的,肖虹已借钱给我,让我明天去看眼睛,您想办法和婶娘商量吧……”
责任编辑:李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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