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宝其人
张建对小宝说,“你怎么能叫小宝呢,你哪里是个宝呀?”
小宝对张建说,“我在俺爹妈的心中就是个宝,叫你娘嫁给我,你也是俺的宝。”
公元2015年的初冬时节,家住豫北太行山区秦庄村的秦小宝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棉衣。他刚刚过了45岁生日,但和人们印象中的农村老汉已无有二致。
小宝所在的村子不大,三面环山,只有朝东的一面开了一个不大的口子,一条崎岖的山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山路上有一个年代已久的炮楼子,当年小日本打到这里时,八路军县大队在这里与日本兵打了一场恶仗,村民们也都自发组织起来反抗,战斗打了三天三夜,愣是没让日本人打进来,当然,为此也死了不少武工队员和乡亲们。现在村头有一家小饭店,外墙上还粉刷了蓝底白字的标语,“坚决不接待日本人!”那意思很明白,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猎枪,有饭也不给日本人吃,是坚决要饿死小日本鬼子的。
小宝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家里是村里的老户,但照样吃不饱。前些年在生产队,挨饿是常有的事儿。没办法,山上的薄地打不出多少苞米粒子,逢上天旱连种子也收不回来,糠菜半年粮,红薯能充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有一顿没一顿地挺过来的。后来承包到户了,自家过还是吃不饱,小宝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黄土地里刨食,祖祖辈辈在这穷山沟里熬日子。要想富,你倒是多种树呀,但父母似乎没有认识到这一层,山区人家娱乐节目少,父母便日落而息生了一炕的孩子,然而成活下来并不多,小宝上头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
家里既穷,偏偏还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小宝八岁时生病发高烧,父母也没当成回事儿,心想山里的孩子皮肉厚实,躺床上睡两天就好了。谁知道连续两天高烧不退,烧得小脸蛋通红,像个紫萝卜似的,用簸箕抬到卫生院时,裤裆里拉满了屎尿汤子,退烧后落下了小儿麻痹后遗症,从此只能拖着一条瘸腿过日子。
小宝长到20多岁时,也到了讨媳妇的年龄。村里条件好的小伙子,还能找到对象。家里条件差的,再不济也被招成了养老女婿,入赘到山外边了。像小宝这样的,家里既穷,还拖了一条病腿,上门提亲的绝然是没有,就只能年复一年的地落单着。过年时别人家贴对联,小宝家也贴,但上面写的内容却是不同,人家都是欢天喜地的吉祥话,他家写的,上联是:过了一年又一年,下联是:年年典礼没有咱,横批是:再等一年。虽是自我调侃,但也折射出小宝心中的焦急和无奈的心境,惹得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没少笑话他。
10年前,村里来了两个传教的妇女,说是信教的都是兄弟姊妹,只要信了她们所说的女基督,就能帮小宝讨上媳妇,着实让小宝动了心思。几天后,俩女婆子真的给小宝带来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看得小宝两眼都呆了,央乞着老父母赶紧开箱子拿钱。爹娘从柜子里掏出积攒了一辈子的积蓄,连整带零一共有一万多,全部都缴给了人家。那姑娘也答应留下来跟小宝过日子,谁知道姑娘在家里没住上几天,小宝还没摸到姑娘的手,那姑娘就在一个晚上突然不见了。人财两空,惹得小宝竹篮子打水,空欢喜一场,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天抹泪的难受了一阵子。
几年前,受苦了一辈子的爹娘也去世了。小宝遂成了没人管的人,媳妇也不想找了,活儿也不愿意干了,自家地里种的苗儿还没有野草长得高。整天介喝闷酒,打纸牌,没钱了就在街上东游西逛,顺带拔张家的一棵葱,偷岳家的两头蒜,有一次甚至把邻居家的铁水桶偷拿去当废品卖钱换酒喝。秦小宝成了家里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愿扶的懒汉子,是个人见人烦、唯恐躲之不及的主儿。
秦小宝家在秦庄村最东头,是一栋始建于清朝光绪末年的石屋子。在村子西头,是张寡妇家,也是一栋民国初年的石头房子。这两座房子在村里算是古董,不仅年代久远,而且破的要命,所以比较扎眼。两家住的一东一西,原本没有什么瓜葛。
张寡妇名叫岳翠兰,这年42岁,年轻时长得模样俊俏,十里八村的也算是一朵花,前往岳家提亲的媒婆将她家的门槛都快要踏破了,人人都说能娶上她是一种福气。后来被村里的张大海追到了手,欢天喜地、恩恩爱爱的过了十来年幸福的日子。老公在时,在附近山上建的石料厂打工,人很活到,收入也还不错,眼看着家里要起小洋楼了,传来了丈夫在装炮眼时被炸死的消息,哭得岳翠兰跟泪人似的。
在埋葬了大海之后,孤儿寡母的,坐吃山空,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方圆十里八村的光棍汉很多,前来提亲的不少,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岳翠兰横竖一个也看不上眼儿,感觉他们比去世过的张大海差多了,如此待价而沽,一来二去就耽误下来。耽误归耽误,张寡妇每天照样搽脂抹粉,花枝招展,莺歌燕舞。就是在院子里晾晒个花裤衩,一阵香风吹过,也能惹得村里一干光棍汉抓耳挠腮的,眼热的不行。
老公张大海去世十多年了,到现在张寡妇年过四十了,仍然爱打扮,前凸后翘,摇曳生风,搽脂抹粉,风韵犹存,守着一个20来岁的儿子张建过日子。寡妇门前是非多,总有人觉得小寡妇耐不住寂寞,一定跟村里的男人有瓜葛,或者在勾引着什么旧情人,故而人前人后时常有人嚼舌头根子。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有人说张寡妇是个白虎精,命里克夫,谁娶了她谁倒霉。
张寡妇守寡多年,想男人是免不了的,但红杏出墙的事儿,倒也还未干得出。无奈失去父爱的儿子张建并不争气,20来岁的人了,不思进取,早早就不上学了,也不出去打个工,看母亲不顺眼,就常常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整天在家里憋屈着,也不给母亲多说话,整天像仇人似的。
岳翠兰明白,这些年自己亏欠儿子张建的太多了。儿子小时候就没有了爸爸,自己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着儿子长大,含辛茹苦的,很不容易。儿子张建一定是听得闲话多了,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时间长了就得了自闭症,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常常坐在窗前发呆。
此时,坐在自己家昏暗的电灯下,岳翠兰思绪万千。儿子的病已经让她放心不下,更烦心的还是村里的闲言碎语让她心神不宁。她在村里一向也没得罪过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虽然说话总是莺歌燕舞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但也没有勾引哪家的汉子呀,哪里就成了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对象?人的名树的影儿,这样时间长了不仅对自己影响不好,对儿子的成长、做人和找媳妇的影响更大呢。
冬风袭来,岳翠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她突然想到一桩几年前的旧事。当时,自己家的承包地跟村东头的秦小宝家的地紧挨着,因为秦小宝吊儿郎当不好好种地,好好的承包地跟撂荒了一样,野草长得比庄稼还高。有地不种是罪过,翠兰看着可惜,就有意识无意识的想占点小便宜,犁地时将犁往对方的地里对移了几寸。后来被秦小宝发现了,愣是说岳翠兰占了便宜,双方甚至还红了脸,大吵了一架。事后,收庄稼时,翠兰还多给了秦小宝两斗刚收下来的红高粱。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本以为过结已经了结,两不相欠了,难道说是秦小宝旧恨未消,是他大男人的在背后嚼自己的舌头根子?这男人咋心眼儿这么小,跟针尖似的,屁大的一点小事儿,还一直挂在心上,心胸还不如个娘们儿?
唉,这个龟儿子!
这天,秦小宝正在家里吃剩饭。
我靠,剩饭已经俨然是有点发馊,表面已经泛起了白沫子,有点类似早年在生产队里吃过的粉浆饭,秦小宝暗自自嘲。自从爹娘死后,小宝就是一个人过日子,也懒得天天做饭,嫌麻烦。他常常一次做一大锅,吃饭时冷了热热,一锅可以吃两三天,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呢。
村西头的张建来找他,说是关帝庙边的牌摊又要开场了,张建和秦小宝是牌友,村里爱这口的就那几个懒散汉子,如果有一个哪天患病了去不了,凑不齐手,对其他人还都是一种遗憾。救场如救火,小宝匆匆扒拉着吃了几口剩饭,跟着张建一前一后一路闲扯向关公庙的方向走来。
关帝庙建在村中间,是一栋三间大小的石头房子。秦庄村村子不大,800多口人,靠山吃山,早年间盖的都是清一色的石头房子,这种房子窗户小,光线暗,住的时间长了有潮气,有霉味,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冬暖夏凉。所以即使是关公老爷子,也是端坐在这样的冬暖夏凉、类似有天然空调的房子里,享受村里人的世代香火供奉。
早些年,关公庙是村里的热闹场所,是村里的希望所在和精神寄托。关公是忠义的化身,因为在原籍山西解州闹出了人命,被迫逃到涿州做个小买卖,后来刘关张桃园结义,成了一代战神,被民间演绎成了武财神,以至于后世各地关公庙越盖越多,成了无所不能的膜拜对象。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要接受村民的感谢,久旱不雨、希望天降甘霖要祈祷关公降雨,做生意的更是祈求关公保佑发大财,甚至村里生不下孩子的、婆媳不和的、邻里关系有矛盾的,也都要关公来摆平。
走进大殿,威武的关公手捋三尺美髯,端坐在正中间;两边垂立的是他的儿子关平和手执青龙偃月刀的护卫周仓,两座泥胎也是威风凛凛,虎虎生风。如今,经历了二百多年风雨侵蚀的关公庙早已显得破败不堪,庙前的牌摊倒是兴盛了起来。村里闲着没事的懒汉子三五成群,坐在庙前打扑克,惹得一旁还有不少的看客,七嘴八舌地喊臭牌、支高招。到了最后,赢了的兴高采烈地去买酒喝,输了的坐在庙前垂头丧气地骂娘。
张建打心眼里看不起秦小宝,一来是小宝腿脚不利索,一瘸一拐地走路跟不上趟,而且出牌还慢,穿的还脏,跟他一块玩还嫌丢人;二来是人家吃芝麻多了放屁都是香的,小宝人懒,吃的是剩饭,放的屁很臭,熏场子,晦气,好像打小裤裆里的屎尿汤子就没有洗干净过似的;第三是两家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过结,虽然那时候张建还小,少不更事,但总觉得是小宝小肚鸡肠,心眼子窄。当然,第四,最不能容忍的,是小宝赢起输不起,输的多了就赖账,为此没有少挨揍。但即使这样,不给小宝玩跟谁玩,谁有心思整天陪着自己散心解闷呢,总不能把关平和周仓两个泥胎从庙里拉出来凑手吧。
扯过小宝的手,张建从背后踢了小宝一脚,瞪着眼拿小宝开涮。“小宝叔,不是我说你,你看你爹娘是咋给你起的名字呀,还小宝呢,简直就是垃圾一包嘛。你看你吃的啥,穿的啥,日子咋过的,怎么在你爹娘面前就成了个宝呢?你对得起你妈给你取的名字吗?”
小宝回揍了张建一拳,嬉笑着打哈哈,“龟儿子,你看老子多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饥,过得是神仙日子。不像你,没爹的孩子多可怜,还是让你那可心的娘亲赶紧改嫁,给你再投个好人家吧。嘻嘻。”
日上三竿,东方的太阳开始无私地散发出光芒,照得关公庙前的北墙根儿暖洋洋的。牌友们很快凑齐了,另外两个是村里的两个半百老头。一个叫二狗,也是个单身汉,从小娇生惯养,吊儿郎当。二狗姓秦,有个哥哥叫大狗,早年间就去世了,家中还有一个80岁的老娘。家里的活儿都让老娘干了,家内家外种满了豆角、丝瓜,一日三餐由老娘供着,二狗啥也不干,只负责吃饭,每顿两大碗。还有一个是秦顺儿,都是村上的懒汉,前几年在附近山上的石料厂干过,后来石料厂不让开了,说是对环境有污染,建筑队又不愿去,嫌离家远还干活辛苦,受不了那个洋罪,也是在家里闲得无聊,每天准时过来赶牌场,这样的日子已成了几个人的生活常态。
责任编辑: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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