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辽河中（连载7）/兆凯--采风网

七、人：是向上流淌的水！

金秋抒怀，文人多情，一行来到辽南三岔河下游的大辽河畔，水面敞阔，河风坚硬，蓝色波涌下，不知水深浅，感觉很深很深，深不见底，深不可测，深得诱惑人。啊，啊啊，啊啊啊！我放声高喊，由衷感叹：这才是真正的辽河，像个大河的样子。上了轮船，手扶船舷栏杆，俯瞰船头覆波蹈浪，恍惚自己如旗帜破开大风，如神仙飞渡水上。听说下游入海口正在涨潮，河水倒洄，潮平两岸远，大河从太阳下涌流过来，阳光照耀，波浪里闪烁金星，藏着火焰，大河仿佛着火了。一道桥梁飞跃大辽河上，阻断了轮船，无法去看辽河、浑河、太子河交汇之处，遗憾地盼望远方，高铁动车巨龙从桥上风驰电掣飞过。百年前，因为铁路运输兴起，辽河航运衰落，经济龙脉地位不再。沧海桑田，生活变好了，大河变小了。过去，水路运输恰似今天的高速公路和高铁。同行者问我：当年，辽河有多宽？我想像说：辽泽就是辽河，大辽河水在辽泽肆意汪洋，辽泽东西二百里，曾经的大辽河、宽达二百里。本地朋友说，这河小多了，四十年前，他小时候，河宽好几倍，那是春天，到了夏秋，汛期水大，漫天漫地，从这岸望不到那岸。我们不禁羡慕他，见识过那样令人向往的大辽河，野性张扬的大辽河，荷尔蒙火爆的大辽河，多么雄奇、多么神气、横冲直撞、横行霸道的大辽河！一艘艘轮机船，在大辽河上往来，捕捞河底的蛤蜊，一网网，沉重如鹅卵石堆，在船舱中小山一般高耸，取之不竭。朋友又一番感叹，这河里的好东西都没了，辽河三鲜，听说过吗？大家就知晓河蟹。你们都说辽河水养活的盘锦大米、河蟹好，这河蟹是养殖的，当年，河蟹都是野家伙，天生地长的，到了节气，一说上蟹了，村里男女老少都来，这河边全是螃蟹，爬上岸的，在水里的，就是捡螃蟹，那个头儿大的，像小饭碗。老香了，根本吃不过来，拿石磨碾碎河蟹，用箩布淋出黄白浆汁，拿卤水点化，做成蟹豆腐。回忆的香浸滋味中也由衷感觉，蟹豆腐的吃法非常奢侈，在当今不可轻易为之。我想起仙逝的爷爷，他年轻时，在长绳上拴系红高粱穗，隔尺八远一个，夜半放到浑河里，黎明摇小船，提起水淋淋的长绳，每个高粱穗上，都紧紧夹着葡萄串一样大大小小的河蟹。辽河河蟹与江南阳澄湖大闸蟹，都属中华绒螯蟹，但因为生长的自然环境不同，有了南北区别。大闸蟹个头大，辽河河蟹因水寒，生长慢，个头小一点，但是，据说，有科学考证，北纬40-42度的特产最美味，最好吃，咱们权当专家说法一听尔。朋友又说：这大辽河有河豚，拼死吃河豚嘛，放了血，扒下河豚鳞皮，套在葫芦瓢上，晒干，俺们小孩儿当鼓敲，咚咚脆。还有河刀鱼呗，春天开河，刀鱼从大海回河里产卵，孵小鱼儿，你就看这浪头上，翻花乱滚，一层层的河刀鱼，最爱吃的是油煎，红烧汤炖也好，太多啦，腌咸鱼，家家房顶晒鱼干。大辽河，馋得我们不忍归去，大地之上，蓝天白云之下，这一段还像辽河样子的大辽河，令我流连。作为大辽河的子孙，年临半百，在濒临入海口，才瞻仰了真正的河，这里保留着一点大辽的意味，感觉终于找到了自我的根。
辽宁、辽中，通辽、辽源，一个个地名，都是建立在辽河之上的存在感。辽河的主要支流是浑河、太子河，浑河的支流有蒲河，太子河支流有杨柳河，等等等，水脉如人体经络。辽河这方水土，这一川甜水，这一片热土，养育了中华文明的启蒙，养育了辽宁农区，养育了内蒙古草原牧区，养育了史籍中一茬茬辽河人。如果说营口和盘锦这两座城市，是辽河这条巨龙脖颈上佩戴的项链宝石，那么我家乡的小村庄就可比喻为辽河这条巨龙胸膛上一点美人红痣。宇宙中有个银河，地球上有条辽河。太阳系中，太阳和地球如同母子，辽河是地球的孩子；亘古太阳照耀大辽河，似祖母的慈祥目光凝视孙儿。大辽河波光闪烁人文的光芒，向往幸福，安居乐业。想念家乡，今天夜里，我会做一个好梦：珍珠湖的红鲤鱼飞了起来，漫天漫地，向未来飞翔，以快乐和勤劳化作一双翅膀。我是其中的一条小鱼。我爱辽河！像爱自己年迈的父母。双亲，长眠在小辽水边，睡在辽河的梦里。还有爷爷奶奶，以及爷爷奶奶的爷爷和奶奶，都长眠在一道道水边，皆睡在河流的爱里。河流是天地间最大的树，城市是河流树结出的大果子，村庄是小果子，而人就是河流树的叶子，总有黄叶飘落，新的叶子时时生长。
放眼辽河两岸，并非只留下一些”牛录、旗堡”等等满族的地名村落，我们辽河人，都是被满蒙文化与汉族文化融合养育，像游子凝望母亲，眺望家乡的辽河，每一朵浪花都在追忆汹涌澎湃的历史，河的子孙繁衍生息，像河水在大地上漫延奔流。繁荣昌盛千百年，大辽河上上下下，轴轳比肩，白帆接踵，喧闹的岁月流逝，帆影远遁，桨声消弥！默立在荒芜的大码头上，面对废墟，虽然伤感，但我懂得这是进步必须的代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倘若孔子来到今天的辽河岸边，瞻望细水长流的季节河，或许会问：水呢？我向远方天边望去，仿佛看到，满满当当一河大水，轰轰隆隆奔涌而来，复制粘贴成当年解冻开河，跑冰排，那排山倒海之呼啸壮观，大河故事就应该这般滔滔述说，永远永恒。大辽河性格粗犷，胸怀坦荡，气魄豪放，一如跃马冲上山巅、弯弓射天狼的草莽英雄、地域领袖。此际，大河老了，白发苍苍，河床曝露，瘦骨嶙峋，英雄暮年，退休了却还在拼力奉献余热，每年借着汛期发大水，重温往日那波澜壮阔气象。辽河这棵枯萎的参天大树，倒下也是栋梁，躺着亦压塌山脉。辽河似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喃喃残喘着，给儿孙们讲过去，经过光阴筛选，留下的，都是精彩的、斑斓的，如同洗去泥污闪闪夺目的无数珍珠，河道里还埋藏有多少宝藏等待挖掘。
在河流史诗中，我渴望成为淤泥深底的一阙化石，骨骼清白，闪耀于未来时空。
在拙诗《龙是飞起来的河流》中，我高亢呼喊：

我生于河流，
所有生命起源之水；
我生于河流，我的身躯
就是河流的模样。

我想、我梦想：想把自己变成大辽河!
“每一条河流，都是龙的形象；每一条巨龙，都是河流在飞翔！”
比所有血管都古老的河流，是地球的血脉。不仅仅在辽河岸边有动植物化石宝藏，在世界屋脊喜玛拉雅山脉也发现了鱼类化石，大地上到处是新发现的沧海桑田痕迹，谁又听说发掘出了完整的远古人类化石？证明在生命演化中，相比于人，鱼类是祖先，大神般的存在。在地球的记忆回望中，人类是诞生不久的顽皮孩子。

我是龙，
我已经进化成为人类！
人，是立起来向上流淌的水。

衣裳是人体的河岸，风景无限。
辽河流到哪里去了？流到了女人的旗袍上。《红楼梦》说：男儿是泥，女子是水。中国女子的旗袍，与大辽河有脱不清的关系：剪一段大河水，裁一截小河湾，披在她的纤体上，流淌唯美。旗袍妸娜似流水，流水似摇曳的旗袍。旗袍，腰姿流酥，身段流水，泉水溪水江河水，流到女人身上，出水芙蓉的洁净美，令人仰望，心生崇敬。旗袍，中国服装文化的皇冠，中华龙颈上的宝石，发于满族，源于辽河；辽河英雄，骏驰史册，辽河女儿，旗袍华彩中国，成为国粹礼服，霓裳羽衣，平凡女人穿上旗袍就幻化女神。把辽河穿在她身上，把长江黄河穿在她身上，把每一曲东方大河穿在她们身上；美人鱼的传说，成了眼见为实。
女真人民，白山黑水，渔猎营生。腾身上马，长袍大衩，轻便灵巧。马蹄袖，是满族服装设计的仿生学，象征马背上的民族对马敬重爱戴，拜尊长，要先捋下马蹄袖，边塞苦寒，跃马山林，引弓射箭，马蹄袖暖护手背，即便滴水成冰，手指也不会冻僵硬，这衣裳乃最接地气的生活艺术。旗袍，顾名思义，满族八旗，旗人之袍。旗袍饰满绣，又名山河地理裙，从这命名可以看出，小小的女真民族，竟然有放眼天下的豪放气魄，怪不得把后金改制称大清。在满族老家，赫图阿拉，一位仁兄傲笑说：“俺们抚顺有什么？不光有煤都，还出皇上。”清朝政治华夏，满汉融合，衣饰混血；民国革命，旗袍改良，代表中国，风靡世界。旗袍洋溢古韵，演绎了中华女性最美的箐华，经典优雅，风范高贵。世纪之交，一组服装设计艺术《流动紫禁城》，唤醒了东方女人的仙气，惊艳西方。那时，我瘫在乡村火炕上，看电视中模特儿成排列队，飞檐斗肩、头顶琉璃金瓦、展臂朱门红墙飘逸、瑞兽门环抹胸，腰间玲珑花窗，龙凤呈祥，美轮美奂，流光溢彩，璀璨叠加辉煌。这种美，最中国；这种美，撞疼了我的神魂，成为我最健康的眺望。至今反思：这般神话的艺术形式，如果不是建筑在旗袍底版上，绝对不会有江河经天纬地的气势恢宏。
哪个中华女儿，梦乡里，都有自我穿上旗袍的身影在飘飞。旗袍最符合东方女子的特点，身段玉立，腰姿婉约，内敛外修，风采有度。西方女子穿上旗袍，棱角生硬，像岩石，感觉不到柔美，只有中国女子穿上旗袍，才可绘画风的线条、弥漫水的味道，似隐含、似透露，那么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美感。和姐妹们谈服饰，皆最喜爱旗袍；男和女，审美眼光在旗袍上聚焦了。在我的书香婚礼，给新娘挑选了绿荷锦鲤水墨白旗袍和凤凰彩绣金丝红旗袍，赛过多少情话，你侬我侬，默默凝视，胜千万甜言蜜语。爱他，就以旗袍作嫁衣；爱她，就以旗袍为婚纱。人世间：最美的事物就是爱！一袭旗袍，藏风裹律百媚生，令她的眼神都不寻常了，闪亮电火花，光色耀云端。给山峰穿戴上河流，你想象有多美就有多美，且是大自然的天人合一，无污染的安心净气。旗袍，从赫图阿拉叮咚起步，袅娜沈阳，端庄北京；天津卫、上海滩、南京石头城、重庆山城、广州五羊城，这就是旗袍款款的主干流向。抚顺沈阳是旗袍故里，北京上海是旗袍之都。旗袍流到越南，飘逸为奥黛，高衩及腰，长裤娇俏，异国风情。辽河旗袍：风姿绰约秀中华；中国旗袍：活色生香丽世界：这是立体的中国画、最佳版本的水经注。
好想穿越回百年前，一襟长衫，一领长袍，作学者风范。我有文曲梦，愿学摆渡人，以笔为桨，追溯文史源头，摸索生命密码，邀请诸君从词句出发，倾听自己躯体里的河流遗传，在大河流水中辨寻人类学语时的咿呀回声。洪荒年代诸神的嘱咐，隐身在今天你我的对话里，听，盘古开天地的斧凿声，听女娲妈妈唱的摇篮曲，回荡在大辽河，回荡在黄河长江珠江黑龙江，都是中华民族这株硕大河流树的枝桠、支流，流淌着长城巨龙般的旋律，喧哗着泰山昆仑山和珠穆朗玛峰的高腔。拥抱河流，太阳起落在我们胸怀里，燃烧的浪涛能把你输送到任何时空，乘坐一朵如莲的浪花，就会飞越千峰万嶂，远上九天白云间，一条大河顶天立地。（此文发表在《中国作家》2020年下半年增刊）

作者简介：兆凯，本名赵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两届签约作家，辽宁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沈阳市作协副主席。2008年被中国作家协会等六部委评选为“全国农民作家”代表，获得“2013全国十大读书人物”、“2014全国百姓学习之星”和 “辽宁省第最佳写书人”等荣誉称号。
散文《想骑大鱼的孩子》获得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作品集《我的乡园》选入全国百部农民作家大地印丛书，获得（2009）年度图书评选辽宁作家十大好书；长篇小说《马说》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获得辽宁省曹雪芹长篇小说提名奖。另著长篇小说《蓝眼睛的中国人》、电影剧本《法律红娘》《爱情的故乡》和长篇纪实文学《扛住》等。

责任编辑：清风

大辽河中（连载7）/兆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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