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就见三伯留着“三八”分头,梳的整整齐齐。夏天上身穿件白衬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下身穿着蓝色裤子,胳膊上戴着老“上海”牌手表,冬天棉袄外套着灰色的中山装。一双炯炯有神的浓眉大眼,为他的四方脸增添了无穷的精气神,给人一种谦谦君子、温柔儒雅、非富即贵的印象。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三伯是有手艺的人,精通收音机修理技术,是洛河两岸赫赫有名的大师傅。那时有收音机的人,不是一般人,而是区公所、公社的干部,中学的教师,上级下派来的工作组等人群中的极少数人,农户一是买不起、二是听不懂。一个大队只是两三台收音机,农民叫做“洋戏匣子”。
无论是啥牌子的收音机、扩大机、唱片机、话筒等三伯都会修,他家柜盖上、炕头上、窗台上摆满了修好的、待修的收音机之类。放学没作业,我就自己搬一个小凳子坐在三伯的面前,看他聚精会神的修收音机。他用一个叫“万能表”的仪器先逐个检查线路或晶体管子,一会会儿就查出了问题,然后用电烙钳在固体“锡”盒中一插,冒一股子白烟粘上欲流欲滴的锡水,往线两端或管子上一焊,捣鼓捣鼓收音机就发出了声音。但三伯叮咛我汗手不敢乱摸,我就只看不逗。
三伯一年到头一半时间在家里修理,其余时间在外面修理。他一出楼门,把永久自行车给肩上一背过了洛河才骑上,他说骑一半背一半,这自行车是全公社第一辆,也曾借给公社王书记骑过。
三伯每月给生产队交8元钱,给大队交4元钱,队上每月给他记30个劳动日,但每次出门,大队给开一张证明,起到今天身份证的作用。他的妻子也是我的三婶子,高中文化,知书达礼,三伯给他购置了全公社第一台缝纫机,给全村人做衣服,做一件上衣7分工,一条裤子5分工,年轻人的裤头,背心2分工,补一件衣服按布丁大小另当别论,外队人是按件收费的。评工分时给谁做衣服谁家给拨工分,少一分她都不行。她说谁家平时有难处借钱借粮都行,但这与拨工分一码归一码。这样生产大队的农田会战、修水库、基建队修路三伯两口很少参加,专门给队里搞副业,年终增加社员的劳动日价值,大家也很满意。
经常有人来找三伯,我义务给当向导,一个一个引到了楼门里东厦房三伯家。他夸我机灵,“二尺五”一戴我越把积极了。村里人出门一问是哪达人,一说村名都知道三伯的大名,全村人也感到脸上有光。
三伯说他出门是转圈圈,先从西到北,再从南到东,一趟下来就二十多天。后来我又听外地来人说,你三伯太机灵了,他给人修的收音机最多能用20天就坏了,这时候不出两三天他就骑着自车子来了。真像是雪中送炭、雨中送伞、千里送鹅毛的神仙一样。一来挂面吃上宝成烟吸上,就开始给修收音机,修好后有钱给钱,有粮票给粮票,有的给粮食,有的给红薯干,反正他家不愁煤油、碱面、火柴钱。粗细粮搭配子女都能填饱肚子,一村人羡慕三伯家的日子,多少妇女骂自己的男人没三伯的本事大。
听村上人说,有一年在河南灵宝县东河公社向阳大队,三伯一天就修好了三台缝纫机,晚上还给免费修好了扩大机。支书就把他请到家里喝酒,让爱人给炒了几个菜。第二天安排人给三伯家里送了三斗小麦、三斗包谷、一百斤红薯干。这支书年龄大些,腿有点瘸,娶了个比他小十六岁家庭成份高的年轻媳妇,人长得像出水芙蓉,是当地的一枝花。但老夫少妻婚后一直生不下娃,弄的支书在人前很没面子。这媳妇在大队缝纫部上班,缝纫机坏了就在家里闲着。那晚见到三伯之后,一下子遇见心中的如意郎君,就试探性的放了几次 电,三伯心理也明白。第二天支书就去公社开批林批孔大会,支书走后这干柴遇烈火激情就燃烧了, 三伯好吃好喝多住了几天,这媳妇 第二年就生了一对龙凤胎,支书与三伯结成了干亲家 ,从此他家就成了三伯重要的根据地。其实三伯的干儿女很多,但最在乎的还是这一对儿。应了那句古话“小娃的干大,他妈的麻撘。”
我对三伯的身世一直很迷惑。在坡上放牛时问我大叔才知道,三伯原来是县立高中的物理老师,还分管物理实验室工作。他风光了,就离了农村包办的婚姻,娶了自己的学生,也就是我现在的三婶子,。也正因为这件事1962年三伯被县文教局开除公职遣返回家了。
从社教到文化大革命运动,村上开批斗大会,三伯从来没有发过言,更没有绑过人,打过人,好像运动不起来,谁都不想惹。可谁能想到改革开放落实政策时,村上补划富农的人、戴反革命帽子的人、在部队正要提干而又复员的人、将要推荐上大学而政审不过关的人检举材料、告状信都是三伯一手炮制的,上面盖着他的红章子。工作组在核查时,三伯东躲西藏叫不到场,后来还说运动一开始他把私章丢了,不知是谁盖上的,一脸无地自容的样子。他没想到世事轮回转了,纸里包不住火,聪明一世的三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但事情过去多年了,乡亲们也没有人和他计较。
土地到户之后,电视机越来越普及,修收音机的人就一天比一天少,那时三伯修的全是晶体管,后来成了电子管,三伯就修不了了。三伯不愧是走南闯北有文化的人,很快抢抓政策机遇,在全大队第一个购置了钢磨子、粉碎机、打浆机、榨油机,收入一年比一年高。特别是那台脱粒机,到了收麦口,比女娃舌头都香,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给全村人脱麦。三伯老是把机口放的很小,计时收费为的是多挣钱,村上人心知肚明,但没人去得罪他。没过几年 ,三伯就在全乡第一家修了五间三层楼房和红砖楼门。
记得那几年春节回家,一到腊月三十晚上就突然停电,大人小孩都骂三伯又在偷电呢,其实有时是队里的变压器小,用电高峰负荷不起就跳闸了。因为三伯家机械多曾偷过几次电,被电工罚过,难免人让他背黑锅是理所当然的。
三伯家里养了七头牛,十几头猪,20只羊,50多只鸡,100多只鸭子。30多亩地所产的粮食、薯类是全村第一,除了上缴国家,留足口粮,全部养了牲口,年收入十一、二万元。
三伯起早贪黑,从没睡过天明觉,天阴下雨干不完的活。队上拍卖荒坡,他就一次买了400多亩,带领一家人披星戴月的栽油松,栽连翘整整干了两年多。退耕还林一开始,人都怕政策不稳,会增加林特税,但三伯大手 笔把30多亩坡荒地全部都退耕了。 第二年后就领国家补贴六万多元。栽 的花椒、核桃 每年林产收入两万余元,村上人醒悟了就跟上他,才把坡地退完了。
前年清明节第二天,天空晴朗,春风拂面,洛河自西向东翻着浪花从山下流淌着,84岁的三伯吆着牛羊唱着小曲到他的山林中,放眼一望,一沟三梁黄灿灿的连翘花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芳香醉人,再看层层油松威武雄壮,松涛阵阵波浪滚滚,陶醉于美景中。三伯顺势靠坐在一棵松树下,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疲惫了就再也没醒过来。
家里打来电话后我立即回家,就投入到了写挽联、写铭旌、排奠酒名单 的繁忙之中。这三伯的铭旌该从哪里落笔,奠酒名单十七、八个干儿女倒底谁先谁后,我该问谁去。
作者简介:吕建民、男、洛南县文化馆非遗辅导干部, 副研究馆员。电话:131522507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