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们会来采访我,好像我早有这个准备似的。
我小名叫金子,就是黄金那个意思,我随了我妈的姓,大号叫周金子,和小名不一样,发“紫”音的那个。因为爸说,女孩子大名不能和小名一样发音,这个发音就文化多了。妈说金子像日本女孩名,爸一拍板,就这样了。这个故事,我妈说了有一万遍。嘻嘻。
我特别小的时候,家里就养着一只大金毛,特别大,爸妈上班,就把我扔给了金毛,在我记忆里,这只金毛特别拟人,那时我小,坐在地上,它就卧在我身边,有时就那么乜着眼看我,我一看它,就把眼光躲开……,我用玩具敲打它的头,也没事,它装没事人儿似的。可它昂头的时候,我就够不到了,它会把头扭到一边,还是不理不睬的样子。金毛有个特别让爸妈放心的行为,我要是玩睡了,它就咬着我的衣服,把我拖到床上,特神。后来叼不动了,就趴在我面前,直勾勾地看着我。为这,妈说给了她认识的所有人,说了也不止一万遍。嘻嘻。
哦,不能不说狗吧?因为我的成长过程里,金毛挺重要的!对,金毛是我十五岁那年死的,老死的,死的时候身上的毛都快掉没了。……,谁说我脾气大?我妈吧?还是我弟?小妹?呵呵……,是,我脾气是挺大的。可我心眼好啊!还说我什么了?是,我可能当的不是半个家,是多半个家。也不是因为脾气大,我比弟弟妹妹大三四岁,那时爸妈上班,弟弟妹妹都是我看着,还有金毛,我俩 看着。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上幼儿园,家里不仅仅我和金毛了,陆陆续续有了他们,家里别提多乱了,可我们那时都小嘛。谁?弟弟妹妹?当然怕我啦!爸妈说他们不听,也得听我的。
其实我们家是个特别普通的家,比普通人家还普通;但是也是个特别特别的家,你知道我爸妈被罚款的事吗?哦,肯定知道。我们也是长大以后才懂的,因为计划生育,我们家三个孩子,肯定是被罚的。但你不知道吧,我弟弟是抱养的。你别看我小,可我记事了,那个时候,爸把弟弟抱回来的时候,妈还吓了一跳,后来,我大伯家的表姐不知道怎么回事,和我说,你是你爸抱养的。我说不是我,是我弟弟。所以我对弟弟特别好,知道他不是亲弟弟,怕他多心、受委曲。罚了,罚了。我和妹妹是亲生的,超生了嘛。肯定被罚了。
是。别看弟弟小,我还是把好吃的多给他。我们家里当然是我穿最新的,然后妹妹穿,再给弟弟。但是我不同意,就先给弟弟,妈也不管,所以慢慢的我就说了算了。
我没上大学。是,他们两个都上了。不为什么,不想上,可能是我觉得我能自立,他们不能吧?(笑)。
是,我十岁吧……,得了一场大病。其实也不是十岁得的,是很小的时候,后背长了个东西,十岁那年动了个手术,手术后俩腿就不行了,当时就是“瘫痪”了。十岁,懂什么呀?开始不懂,越大,越明白自己,不上学、没朋友,我就是这个家的无底洞啊!你知道我死过几次吗?说实话我也不记得了。每一次,都是妈把我拉回来。这一躺就是十年!我十五那年,爸得了肝硬化,病退了,收入少了好多,又要看病;妈又没有工作,这个家一下子就跨了。那个时候,我几乎每天都是呆呆的看着妈,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办法让我们活下去。
你知道我们管我妈叫什么么?对,大神。不怕您笑,我不仅没上过大学,中学也没上过,因为腿嘛。但我妈看得远,她让我去学画画,我画画可好了!后来我妈发现我会说故事,就给我买了本字典,其实是词典。我每天上两个兴趣班,上午妈把我放到学画画的地方,下午放到儿童写作班,她就去忙。忙什么?……。开始我不知道她忙什么,因为有弟弟妹妹嘛。……。后来知道她去捡废品……,家里吃的菜……,也是捡的……。我们没有卖掉房子,这个是瞎传。
这些我爸肯定知道,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能维持着活着,已经不易了……。可即使这样,他依然是家里的“老大”,说一不二的那种。是,别看妈那么强大,在他面前就是小女人(泪)。我以后也做小女人(泪)。我爸住院?哪次?哦那次是我第一次来大姨妈的那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天我肚子疼得不得了,妈不在家,爸以为出了什么事,连扛带抱往医院跑,我再羸弱,也快二十岁了,一百斤啊!到医院,医生告诉他是什么情况,爸咧着嘴就笑了。然后,“咕咚”一下子就栽倒了,肝病犯了,这一住就是一个月。你到底是采访谁呀?呵呵。是,是。我们家的故事都不是一个人的故事,甚至连金毛也是,是我们一家人一样。
唉。不是叹气,是……感慨吧。我脾气大,妈也让着我,又说起金毛来了。金毛死了以后,我也哭得厉害,非要给金毛弄个墓碑,妈拧不过我,在昌平的一个宠物墓地给弄了个碑,我有时还去看呢。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碑花了妈好多钱……。
……。
我妈是大神,是真的,你知道我怎么又站起来了吗?那是我妈一口一口的咬了我十年呀!对,咬我的脚,脚指,揉腿、揉脚,还有就是咬我的脚,一天没落。我二十岁那年,有一天她咬我的时候,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突然的大叫了一声,妈当时也懵了,哭着说,妈咬重了!妈咬重了!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她就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大夫,说“大夫大夫,我女儿的脚有知觉了!”又是哭又是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当时的样子,手舞足蹈是什么样子?就那样,就像个孩子。我开始也没明白,我一反应过来自己有知觉,也哭了,然后就伸出胳膊去抱妈,跟妈说,哪有大夫?这是家里呀!然后俩人哭得昏天黑地,一塌胡涂。我爸?他在住院呐。我爸听说了,那病就好了一半。他出院以后看我还没有下地,就质问妈,怎么回事?!妈气不打一处来,“哪有一下子好的?”爸也笑了,说,让爸咬一口!让妈给轰走了。
您说的是我能下地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已经发表了几百万字的小说了。我呀?我是从十三岁开始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的。是,十几部了,嗯,现在是专业作家。哪里哪里。我从来不写家里的事,我不希望大家用那种眼光读我的作品。家里的事,别人怎么写都可以,只要您想写,我会把故事完完整整的告诉你。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吧。是啊,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只是……,我家可能不是一本吧……。
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家先生。对对对,他就是我的主治医生。……佩服我什么啊?你老婆没什么可佩服的。年轻有为?他可不年轻!他大我十岁呐!(笑)他也想咬我,(笑)我问他,你是我什么人?他怎么说?他一本正经的说,“我是你的爱人”。那时我还不到二十,才十九,坏吧?(拉过先生的手)我当然不能让他咬啦。(笑)
对,我们是昨天结的婚。我们新婚您就来采访,所以说……您有点不厚道啊!(笑)开个玩笑。我弟弟和妹妹都结婚了。是,他们都早。我现在条件好些,弟弟和爸妈住一起,这是必须的,所有操办是我安排的。当然听话啦,这也是条件嘛!(笑)妹妹住的也不太远,她已经有小孩啦,真的!明天我们回门,您去吗?欢迎您啊!
这么早?记者同志。哦,您说街坊多吗?他们都是看着我们长大的,看着我们家的变化……,看着我结婚,都为我高兴呐。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来,进屋里吧……。我来介绍介绍,我爸、我妈。哎,小妹也来啦!你弟呢?嗯,表现不错。记者同志这是我小弟。这是我大伯、大妈。哎你怎么也来了?这是我表姐,就是我跟您说的,整天胡说八道的那个。(笑)爸,妈,这是报社的记者,想听故事呗,昨天在我家呆了一天了。(笑)您看,您赶上了吧,准备了这么多的好吃的!我长了二十多岁,第一次见到家里有这么多的好吃的!
妈您看您说的,我给您钱还不是应该的!妈,您可劲花!怎么还不高兴啊!爸,您看我妈,干嘛呀?还掉泪珠子呐!您也是,今天怎么了?
“金子,今天是你回门的日子,”爸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特别认真的说起来,“今天真的是巧,还有记者在,就让您给我们做个见证吧!”
“金子,爸妈养了你们三个,今天你是最后一个结婚、回门的。我不太会说话。你们三个,都是你操办的,爸妈得谢谢你!今天这个日子,我和你们妈,从你们小,就都盘算好多日子啦,今天,当着记者的面,我们把咱家家和秘密,全部解放出来,以后,我们就明明白白的过日子,怎么过,今天以后,你们自己定。”
“嗯,听你的。”
“嗯,”爸微微一笑,“今天,我要把咱家的传家宝,交给你们自己保管。”
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爸。其实这把钥匙我是见过的,我曾经偷偷地打开过那个跟了我家几十年的箱子,里面有几件衣服,就是我弟弟的那些旧衣服。
爸打开旧箱子,大家瞪大眼睛,伸着脖子看。只有大伯和大妈不言不语,表姐也咬着嘴唇不说话。
“今天我把大家都叫来,你们大伯大妈都在,他们都是过来人,都知道咱家的事,我也不瞒他们。”爸站起来,直到妈身边,用他那瘦弱的手,扶在妈肩上,“我说啦?”
妈点了点头。
“我和你们妈结婚三十多年,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大伯大妈,全部怔住了。我一下将目光盯在了表姐的脸上,表姐没有躲避,我们四目相焦,无言以对。
“是,”妈说,“因为我没有生育能力,你们爸没有嫌弃我,我们就前前后后养了你们三个。”
“你们小妹是我远房亲戚的女儿,”爸看着小妹,“你父母出了车祸,留下了你,那年你不到半岁,五个多月。刚给你办完了户口,他们就走了,”爸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一身花布小衣服,还有一本户口簿,“孩子,从今以后,爸把它交给你了,你本姓沈,愿意改姓就改吧!爸尊重你们的决定。”
妹妹扑通一下跪在爸面前,抱住爸的腿,“不是!不是!”连连摇头,然后又问我,”姐,你不是说,小弟才是抱的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爸慈祥的抚摸小妹的头发,“小小,你们都长大啦,爸妈都放心啦!”
爸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袱,此时的弟弟已经走到爸的身后,紧紧地搂住爸,泣不成声。
“你小子别来劲,转过来!”爸拉着弟弟的手,让他转到面前,把包袱交给弟弟。弟弟还是不作声,突然,他发疯似的跑进爸妈的屋子,翻箱倒柜地找到爸妈的户口簿。他和小妹一起,跪在爸妈面前。弟弟把包袱打开,里面同样是一件小衣服,和一个户口簿,“爸妈,您是要把这些交给我吗?我听您的,我收好、传好。可您也得听话,你们的这个本子,我也收好啦!现在,您归我管啦!”说着,伏在爸的腿上,泪水瞬间弄湿了爸的裤腿。
爸笑着将目光转向我,金子?我说,哎。爸笑得特灿烂,可爸没有什么给你呀,爸打开最后一个包袱,里面有一个小被子,还有一身小花衣服,却没有户口簿。
我伸长脖子往箱子里看,确实,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
爸看了一眼妈,妈用眼神暗示了一下爸,让爸说。
“户口簿是吧……?”爸的眼泪也强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你没有啊!你,你是咱家金毛……叼回来的!”
”……!“
“那时候,咱家住在胡同里,那天下着雪,天都黑了,金毛不停的叫,我和你妈寻思它这是要做什么?老是叫,老是叫,还撞门,我把门一开,它就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叼回个包袱,我和你妈打开一看,是个孩子。就是你……。”
“你命硬啊,”妈说,“身上长个东西,……。咱们街坊都知道我们没孩子,我们寻思,是哪家的好心?我们挨家挨户问,没人认,我们就把你留下了。”
“所以呢,你的生日我们至今也不知道,办户口的时候,就把那天当了你的生日。”
我接过包袱,喃喃地说,我知道我为什么叫金子了……。
是,后来我去了昌平。
我没有再养狗,我受不了它们忠心耿耿的眼神,我没法报答它给我的那片恩情。
爸妈好像放下了一大块心病,精神特别好,那天,爸见我特高兴,悄悄地对我说,我和你妈陪你去趟昌平?
我瞬间热泪盈眶,说:“嗯。”
(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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