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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奶奶 任伟韬(笔名高原秃鹫)
作者:任伟韬

很早很早就想给奶奶写点东西,可是慵懒的头脑和迟钝的双手总是不听使唤,一拖再拖,几乎到了如果不写就会永远没有机会写的地步了。再回首,奶奶离开我已经很久了,她的印象在我的脑海中业渐渐远去。如今,年过而立的我,终于不再四处漂泊,找到了稳定工作,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因而只有寄托在笔尖,绞尽脑汁努力回忆我与她之间的故事。不过,忆起来的比较少,大多数还是忘却了,碎片化现实生活让我们每一个人的逻辑都出现了问题,只关心当时代的快乐,却不去理会过往的尘封。幸好,奶奶的印象还不至于被我彻底抛弃,冥冥之中,我与她的血统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好在她的嗓音、容貌、行走姿势以及咳嗽时候紧蹙双眉都给我打开了回忆她的大门。

听母亲讲,奶奶是典型的包办婚姻,她以童养媳身份,在八岁那年就来到了爷爷家,待到适婚年龄再举行婚礼。结婚前,太爷把她当成亲闺女来养。太爷家是全村第一家住户,又是一村之长,家境比较殷实,给奶奶做了好几件蒙古旗袍,在村里成为一时美谈。太爷出手阔绰,经常有来自太仆寺旗、怀安等地四邻亲戚来家里做客,一年四季牛羊肉不断,经常把大块牛肉、成袋粮食接济他们。在这一点上,我特别欣赏太爷。太爷去世后,我的奶奶也是这样的,经常照顾亲戚们。

爷爷生性软弱,和奶奶撑起了这个家,已经是风雨飘摇了。他性格倔强、懒惰、不善经营、大字不识一个,没有像太爷那样力挽狂澜的豪气,事事不愿争锋,甚至受人欺侮也忍气吞声,在家里却蛮横无理、经常把气撒在奶奶头上,加上社会政治经济环境变迁,因而家境每况愈下,来往亲戚也就少了。因而,奶奶承担起了家庭的繁重任务: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种地放牧,所有的活,无所不干。一开始几年,爷爷奶奶继承了太爷的牛羊和田地,日子过得还算舒服。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一连串孩子出生,要吃饭的口子多了,在生产队挣得工分却没有增加——村子里把持着生产队账本的生产队长、会计对老实巴交的爷爷劳动工分大量克扣,甚至闹出像爷爷这样的大老爷们竟然还没有十七八岁姑娘挣得工分多的笑话,挣得工分少分得的粮食也就少了。日子就变得更加艰难了。

奶奶是个很要强的人,尽管对外不出头,对家里人管束得极严格,她努力操持着家务,尽量减少家中不必要的开支,一身纯棉的确良的灰衫布衣穿了十多年,颜色都蜕变成银白色了,还在穿。她也经常对我母亲说,一个家庭里,如果男的直不起腰,女的就要直起腰来,否则这个家就真的四分五裂了。大概在这十几年里面,奶奶没有什么太多醒目的经历。值得一提的就是,她是家里的平衡器,她的确能忍,从来不发脾气,从来都是任劳任怨,从来都是那么慈祥,至少在她的孙子辈里都说她好、都深深地想念她。她的子女无一例外地遗传了爷爷的倔强,而她的和蔼慈祥、平易近人一点也没有被继承。姑姑叔叔们经常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最后总是由奶奶出面主持大局,家中争吵才算结束。

爷爷奶奶过去在生产队里常常受到那些队长、会计们的算计,出了许多劳动力,所得到的却很少。两个人都是文盲,人又实在,也不知道他们耍的花招。因而感觉到了读书的重要性,我爸算是最幸运的,一直念到高中都是班里好学生,能够通篇背诵《毛泽东选集》,高中毕业后回家到村里当了会计,一干就是三十年。他回来后清算爷爷过去挣得工分,发现生产队会计少给算了一千多分。我不知道一千多分到底能抵得上多少粮食,但是在八十年代初竟然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欺负老实人。或许这个最早根源也就是我想当警察的一个缘起,另一个就是,如果我当了警察特别是刑警,全大队的人都会以我为荣,我父母在村里行走会很有面子。生产队如此对我爷爷奶奶,但是在一次生产队抢救生产队粮食垛着火中,冲在最前面的却是我奶奶。成垛未脱粒的小麦码子燃起了大火,村里人都觉得是公家的着了火,损失是大家的,又不是自己家院子,一块倒霉,眼看烧了过半,无人搭理,大家都往后退,许多愚蠢老少爷们不走也不救火,看起了热闹。可是,身材又瘦又小的奶奶却快速冲上去,用细小的双手,拼命地把未烧着的小麦码子一个接一个地抢救出来。待到火灭后,奶奶也被烟熏得成了黑人,最后不住地咳嗽,吐出了黑痰和血,昏倒在场院中。

从此之后,她患上了严重的支气管炎病,整日里哮喘不止,直到去世。老天爷实在是不公平,它让好人忍受一辈子哮喘之苦,最后痛苦地离开,却让恶人逍遥自在、享尽清福。长大了,明理了,才发现一个好人骨子里流淌的都是鲜红的血液,不会因为时代的负面影响而改变,我从成长中的许多事上发现了奶奶的影子,这是带给我终生永不褪色的宝贵基因。奶奶临终前那几个月咳嗽得特别厉害,每天要咳出好多痰,喘气特别困难,头也抬不起来,尤其是白天。我知道她很痛苦,但是当时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痛苦的老人在子女面前却表现出坚强的样子。我还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去看她,天天和她在一起,不过最后那几天,长辈们担心奶奶会突然死去,就不让我晚上在那里了。这最后一年时间里,我母亲作为长儿媳照顾她最多,也最尽心,端水送饭,穿衣搀扶,从不间断。村里一有卖水果来了,母亲都会买两份回家,一份留着给我吃,另一份叫我送到奶奶屋里。奶奶最信母亲,把家里许多事情都告诉了母亲。

后来,她连喝小米粥都很困难,目光变得呆滞,嘴角带动着脖子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咽下去的瞬间像是要深深地吸一口长气才能完成。她的命很硬,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哭过,病重后更坚强,仿佛她已经预测到了死神的召唤。不过,她的子女都已成家,三姑先她而去,也许最不放心的就是她那个小儿子,还没有娶媳妇的三叔。她很少表露出这种心思,只有母亲去了,她才说上几句,别人在的时候,她很少开口,因为她知道叔叔姑姑们一开口没几句就会枪林弹雨,这些她听得太多了,她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是全家最明白的人,但同样,她也把这些放在心里,恪守嫁夫从夫的古训,抱着与世无争的态度和沉默是金的信条,从不怨天尤人、闲论人非,只做好一个妻子、婆婆、母亲所应该做的事情。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那天我正在上学,家里人通知了学校,我听了这个噩耗,心跳得很厉害,手一直发抖,骑着自行车往家里狂奔,我的眼前只有家,已经模糊得找不着路了,顺着草地飞驰,用了平常回家一半的时间到了家,看见她坚强、安静地死去,叔叔姑姑们早已经泣不成声,别村亲戚们都来了,没有一个人有勇气给奶奶换衣服,我母亲做到了这一点,她一件一件地脱下那些破了已经不能再破的、却很整洁的衣服,换上去另一个世界要穿的新衣服。我母亲见证了奶奶的最后时刻,她说奶奶临终前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任毅”两个字,那是我爸的名字。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最后行大礼哭完了之后回到家里就睡着了,醒来后看见亲戚们在那里喝酒,又睡了过去。只是到了半夜,我悄悄地哭了起来,把枕巾全弄湿了。凌晨,要入土为安了,天气突变、乌云密布,下起了大雨,按照村里习俗,大雪大雨天下葬是好兆头,只有尊贵的人死去才会遇到这样的天气,也许是老天感念她的为人,才会给她降雨送行。作为长孙,我得举着一根系着白布灯笼的棍子走在抬棺材前边开路,为奶奶送最后一程。我那时体弱多病,母亲担心我淋雨,就让我象征性举了几步,然后交给三叔。

奶奶最后这段时光,我记得最清楚。对之前的经历,经常会断档。奶奶家住村里的西北端,三间土坯房,是村子里边的第一户人家,村名也是我家先人给创立的。房子很久远,房后长年积累的尘土已经堆到和房檐一般高了。屋内最醒目的就是那两个大黑柜,上面隐隐约约地看到原柜红色的迹象,足以证明已被使用了近半个世纪。她家是我经常去的地方,可是却想不起来我到底在那里做了些什么具体的事情。只记得经常被大我十一岁的三叔揍,他揍我一顿,我就在家消停上几天,然后再去。姑姑看见了,也不敢管,或者是说上两句,对于暴脾气的三叔来说,根本不起作用,要是奶奶来了就不一样了,她一句话三叔立刻就停手了。我小时候就是不服他,所以经常挨揍。后来他学精了,经常找一个奶奶看不见的地方揍我,那时候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走走不了。有时候姑姑家表弟来了,我就经常去找他玩。那时候村里没什么玩具,玩得多的就是用弹弓打鸟,把过去牛车上的铁圈卸下来用一根铁棍推着跑,到树林里捉迷藏,到碾坊玩电报出城或者烧土豆,到山坡上去摘山丹丹花,到田野里去拔红红根儿、酸柳子。一般不敢走远,因为奶奶总会出来关照表弟,来的次数不多,别走丢了,怕有个散失。有时候,我会悄悄地把他带到村子北边的淖里边洗臭水澡,或者在草木比较茂盛的草地上裸跑,当然这是不能告诉奶奶的,否则她会生气,因为以前村里的人经常用那里的水洗衣服、饮牲口。爱玩的小孩在一起时间长了难免要闹矛盾,不过,往往打不起来,每次我想动手的时候,都会想起奶奶,生上一会儿气或者回家一个晚上,第二天又是照旧。

我们村子是八九年通的电,之前也就是在我六岁以前,家里一到晚上或者乌云密布的白天都是点着蜡烛或者煤油灯度过的。我非常喜欢闻煤油灯燃烧后冒出青烟的味道。奶奶家通常一到晚上就点起了煤油灯,那时候二叔刚刚成了家,四姑还没有出嫁,三姑呢,记不清当时的情况了。反正那时一到晚上,就和他们围在煤油灯下,奶奶就会讲鬼故事。她的声音很粗糙、很嘶哑、也很短促,总会借助于煤油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光线节奏,把鬼故事的激烈情节融合进去,把我们小孩吓得够呛。一般听她讲故事之前,我都会提前找一个厚被子,全然不顾夏天夜晚的闷热,盖在身上,只露一个头,安静地蜷缩在奶奶的怀里。有一次她讲到:“一个叫卢贵的人喝醉酒以后在从大西洼回村路上遇到鬼的故事。那条路需要经过一片树林子和两座山头,山上全是坟墓,即使白天步行走都会觉得盛人,更何况是晚上。刮着大风,像是要下雨,树林子里边刷刷作响,树影子就像是人影子一样蠢蠢欲动,山上坟墓里边的孤魂野鬼叫嚣着要出来作乱。那场景,吓煞人也。话说这个卢贵喝酒后回来的路上,经过小树林,发现前边有个人影,他就去追,他走得越快,那个人影同样走得快,总是在他前边不远处,不快也不慢。卢贵生气了,大骂了起来。那个人影突然转过身来,披头散发的,红眼绿鼻子,耷拉着脑袋,向他走过来。这时他才发现遇到鬼了。卢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撒腿就往回跑,根本不敢回头看,待到跑回大西洼村子边上看见灯光了才停下来。”奶奶说,如果真的遇到鬼了,他会一直跟着你,这是你只要脱下鞋来倒着穿,鬼就不敢跟着你了。有时候讲到关键情节,奶奶会突然推我一下,把我吓够呛,赶紧往被窝里钻。听她讲故事后,总会想象我遇到鬼该怎么办,记得又一次奶奶故意要试试我的胆量,她知道我爱吃果丹皮,就在深夜给我钱要我去东北边三奶奶家买东西。我自己吓自己,总担心身后有鬼,就一路跑一路唱着歌来去,回到家后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奶奶的蒙古旗袍,年轻时穿过几次,不过我没见到过。有时我就会望着炕沿旁的黑柜发呆,心想那件神秘旗袍就藏在那个里面。直到今天,我也没有亲见过那件衣服,只好把它留给美好的回忆中。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一年了,每到夏天下雨的季节我都会想起她,虽然我很少去她的坟头,但是在我心里总是有一个奶奶的影子,我的性格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她隔代的影响。她去世时我才十岁,虽然我不能完整准确地知道她的全部故事,但是我所知道的就一定是真实的,她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没有做过翻天覆地的大事,可就在那个脾气古怪的家庭里,因为她的存在才不至于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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