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名叫小西胡同,位于沽源北部与内蒙古太仆寺旗交界处。村子东南西三面是海拔不到二百米的小丘陵,北部分成两段,偏西的一段是一串糖葫芦样子的山丘,海拔多在二百米到五百米之间,偏东的一段是二龙山林场。这一带再向北推进五公里就是宝昌县界了。村子分为两部分,南边的通常叫南营子,二十户人家;北边的叫北营子,三十户人家。中间隔着一块淖泊子,夏天的时候,里边会有膝盖深的咸水,一般就是饮羊饮马用的。村东有一条通向县城的长约五公里的土路,大队嚷嚷着修了十多年了也没修成,只是铺上了沙子,一到卖菜季节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路北侧有座龙王庙,破败不堪,原因可能是过去每年都祈雨,杀了好多只羊,一点雨也没下,不管用,所以没人去修。路南侧的耕地里有座狐仙庙,说是主管长生不老、不洁净的东西和疾病,香火很旺盛,成为我们村八月十五和春节的主要供奉对象。大概疾病也没法界定是狐仙的力量,人们宁可相信狐仙也是仙,至少比凡人要长寿,敬神便找到了合理的依据。村子紧靠西边的山丘,我们通常叫它西坡,干巴巴的连一朵山丹丹花都没有,不过小时候到了夏天还是有马皮包、红红根、酸柳子、野兔子吸引着我们。
我们村子很小,破破烂烂的,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可是历史却很长,可以追溯到一百二十年之前,立村之早,方圆二十里以内找不到第二家。十九世纪末,这里还是一片荒地,经常有兔子、狼、狐狸、獾子等动物出没,借着淖泊子的水源、三面环山、北部森林的地形以及一人多高的野草,到处是绿油油的,像是进入了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简直就是野生动物的乐园。小西胡同先人任祖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任光明、任胜潘,赶着牛车从山西襄汾地区迁移到怀安县大小红枣坡地带,住上几年,一路北上到宝昌县太平沟、兴隆沟一带住下来,生儿育女。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又向南折回到今沽源县高山堡一带,找到了这片三面环山、北靠林场,过去还有一片水淖的风水宝地,决定长期扎根了。任胜潘人高帅气却终身未娶,任光明膝下有任保、任武两个儿子,成为小西胡同最早的居民,任保是该村创立者,小西胡同这个名号就是他起的。
历来,拓荒者都是最辛苦的,他要做的都是开创性的、前瞻性的事。他们克服自然的恶劣、野狼的隐患和人烟稀少的困境,种植莜麦、土豆、胡麻等农作物,大概是未开垦过的土地比较肥沃吧,初次种下去的籽种到了秋天就获得了丰收,估算一下要比在别的地方产的粮食多一些,有了可以依托并生存下去的物质条件了。就赶紧给山西老家那边稍过信去,将老家的妇女儿童都接过来。几年后,粮食产量高了,稳定了,开始用粮食到县城换十几头牛,有了牛就有了可以开垦更多土地的物质条件,日子自然是越过越好,稳产田数十亩,耕牛十几头,吸引了逃荒到此的来自赤城的张家、王家人,他们带动亲戚开始了大规模的迁移,小西胡同逐渐人丁兴旺了。这是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事情。那时候,任保是家里主心骨,也是小西胡同村最有威望的人。中共的乡干部到村里开展工作都得找他,他给予极大的帮助,为党的工作做出了很大贡献。建国后,开始划分阶级成分,任家被划分成了富农。但由于解放前的特殊贡献,族人中有一人曾经是解放战士,后来当了村干部。开始张罗着给村里修路,植树造林,渐渐地加深了与外界联系。
小西胡同的得名肯定离不开西坡的影响,但那里除了一片树林和坡西边过去解放军挖的一些储存粮食的洞以外,没什么特别。那些洞早已经不像样子,跟废弃的山药窖差不多,不过据说,那些洞里边都是互相通透的,可以连在一起。不过那时候西坡植树热潮非常高,公社给分派了任务,要求各大队必须完成,各大队又分派到村、到户,经过十多年的经营,村子一度成为全乡绿化先进村。但是五六十年前祖辈留下的树苗又被这些不争气的孙辈们给砍伐殆尽了,现在又是光秃秃的了,连草也是刚包地皮。可是,却是我们的乐园,其形状像个马鞍子,东西两侧种上了山杏树,从未结过大的山杏,我们一般都是去东坡摘山杏,冬天也会在那里套兔子。西坡东侧是一片杨树林,很矮,可是比较密,我们常在林子里撇下树枝搭成能容得下五六个人住的帐篷,就像列宁的绿色办公室一样。不过,我们可没有把它当作起草重要文件的办公室,而是当做了逃学避难所,有一次逃学被家里人逮住了,来到树林里把帐篷给毁了。树林中有一种鸟叫羊粪蛋,经常绕着林子飞来飞去,飞得很低,身手敏捷的人甚至可以抓到它。西坡脚下的高低比较平坦,都做了场院,一到冬天,下了薄薄一场雪,我们就开始用竹筛子套麻雀,撒上一把小麦,很管用的,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可以套上好几只了,也没有鸟笼子,只好将就着把它拴在墙上,或者是放在镐头把子上,不过最后这些鸟还是摆脱不了被杀的命运,或者是他们自己飞不出去自杀,或者是被家里的小孩子玩死,要是赶在夏天,抓到了鸟,我们就会在场院边上挖一个洞,然后和点泥把鸟包裹住,放进洞里,再在洞下面在挖一个能生火的大洞,用火烤。这种吃鸟肉方法,我没试过,不过小伙伴们考好的鸟肉,我倒是尝过,平时更多时候也这样做鸡蛋,不过不好吃,就好像用莜面烙出来的鸡蛋饼一样寡不黏黏的。天气越冷,雪越大,鸟的种类就越多,我们最喜欢的就是百灵鸟,机灵、好看、叫声甜美,不过不容易抓到,这种鸟对马鬃做成套子特别敏感,根本就不上当,不过再强的鸟也挡不住食物的诱惑和严寒的逼迫,只要耐心,它总会上钩的。我们做的套子由三部分构成:一是一块比较平的木板,还得保证它足够软;二是需要一绺马鬃毛,得长一点的;三是准备一些棉花。然后就是现在木板上钉钉子眼,并用棉花把事先做好的马鬃毛圈套子下端塞进钉子眼,再用铁丝棍把揪下来一点的棉花塞进去,先用手试一试牢靠不,牢靠了就放在场院中。西坡的树林是做游戏的好地方,一般都是打仗的游戏,夏天在那里打土块仗,一群人马分成两拨,各自划分势力范围,靠着树林子的隐蔽,去进攻对方的领地,所能动用的武器就是坡上的土块。打对方的时候,尽量往低打,别瞄准头部,经常由被打哭的。那时候很奇怪,即使被打哭了还照常玩,不会临阵脱逃,可能是要临时退缩了,一来没面子,二来被朋友孤立。西坡的北侧,坡度较陡,夏天没什么稀罕的,偶尔摘到几个马皮包,可以止血的,就像是烧成灰棉花的样子,据老人们说效果和今天的云南白药差不多,过去人们跌打损伤出了血,经常用到这个。到了冬天下了雪,就有意思了。我们常常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溜进小房去拿铁锨,到了坡上,坐在屁股下,顺着西坡北侧,从高处滑下去。有时候经常会把屁股蹲着了,或者是因棉裤蹭雪太久,湿了,冻硬了。不过农村青年欢乐多,那时候的我们,整天傻玩,变着花样玩,当然没有玩过尿泥,用河里的水捏过泥人,在猪食盆子里洗过澡,堵过别人家烟囱。西坡那几个山药窖,后来成了獾子窝,邻村有人家的马还被獾子咬伤过,可是谁也没有亲见过獾子长相,就是几个羊倌能够老远地看见过几次,也不能说出个三六九来。村里人不止一次拿着拴马缰绳做成的套去套獾子,从未成功过。我去过几次那些洞口,挺吓人的,深怕从洞里突然钻出个獾子来,慌了手脚。不过,我去的那几次,光看见大人们在洞口下的套子,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也听老人说过,以前曾有人用火攻獾子洞,结果是全西坡山洞甚至是老鼠洞都冒烟,那场景虽说没有熏出獾子,但也很壮观。现在,很少有人说起獾子了,估计是没什么吃的,生物链受到了威胁,獾子也就连夜搬家了。偶尔,冬天在我们村东北部的石头山附近看到一只狐狸,跑来跑去,石头山上也全是山洞,给狐狸提供了天然避难场,村里年轻后生们几次想捉它,也捉不住。而且一些眼神不好的羊倌只要是去石头山放羊,就经常发生羊被狐狸咬死吃肉的惨剧。
村里过去有个碾坊,我们小时候经常在那里玩剪子石头布、电报出城、迈大步等游戏。若是碰到有谁家在那里炒莜麦,我们就在灶里放上土豆。碾坊全是土,炒锅更不用说了,黑不溜秋的样子,可是烧出来的土豆,虽然说品相上不入流,却十分好吃,又面又甜。那时候的孩子真可怜,没有什么糖果零食,谁家要是有父母去县里给孩子们带回点糖果零食,别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吃,尽管不知道它的味道,也是一种享受了,更别说吃上几个土豆就已经觉得是人间美味了。所以,一到碾坊炒莜麦时候,小孩子们就赶紧回家去拿土豆来烧,熟了后也分不清是谁的,大家就哄抢。吃的时候,弄的手上脸上都是黑。常常要在那里闹到深夜才回家,一进门,就着灯光才发现浑身都是土,母亲就拿扫帚疙瘩子给扫一遍。小孩子就是经冻,冬天那么冷,穿着带窟窿的破布鞋在碾坊玩一整天,回到家里,上了热炕头,才发觉浑身衣服像着了冰一样,也就容易理解我们小时候经常有穿布鞋出去玩也冻不坏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