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一为本文作者
“啾啾。”“啾啾。”总是那么清脆,那么动听,那么悦耳。燕子并未现出娇俏身姿,已是盛夏时节,衔泥筑巢早在春天完美收官。道了早安,它忙不迭地,大抵是投身于更大的事业中去了吧。
天空蓝得明媚清新,像铺陈开来一面巨大无边的幕布,一如一千多年前那般清澈和蔚蓝。白云裙袂轻拂,宛若一个个白衣仙子,在列队恭迎着四方宾客。一袭素衣,又像是在深切感叹和痛惜——定瓷泰斗陈文增大师,已然不独属于人间。白云有意,天命难违。
公元2016年6月12日,大师阖然仙逝。
奉了天诏,大师投胎凡间。公元1954年,曲阳县北镇村,一个在地图上用150倍放大镜呈现出不如米粒大的村落,一户陈姓的庄户人家,一个新生儿,呱呱坠地。老来得子,一家人自是喜不自禁,唯有陈父眉头紧蹙,昨晚的一个梦,“一团火掉到了炕上。”是吉兆,还是凶梦。朴实的陈父并没有多想,也不敢多想。可那团火,幽幽的,若有若无,似乎总是燎烤着一家人的心。“火”是他的缘,也是他的劫。火渡他,他渡火。《梁书·到溉传》说,“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他,便是陈文增。打出生起,就是病秧子一个,恹恹的,能否活成一个人,忧虑和愁苦像那纤细如游丝的瓜蔓,揪拽着俩老的心。可垂髫少年不管那么多,是少不更事,还是英雄虎胆。奋力活着,拼劲全力,爱自己所爱。
在北镇村东起有一条河,捡了瓷片和伙伴们一起打水漂,是他童年里最大的一件乐事。瓷片与河水触碰交融在一起时,阳光泛出它粼粼剔透的霞光。揣在兜里,瓷片和瓷片成了打击乐器,“叮铃,”“当啷,”宛如天籁之音。纹在花纹的鱼,待水漫过身,水摆动蝶尾,鱼竟活了,而花纹则灵动成了鲜嫩的水草。鱼儿把他带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他像一条蛟龙一头扎进神秘而秀美的瓷海中,沉醉痴迷其中。从此,定瓷复兴有望,中华民族传统工艺的“碗”事有望。
定窑,窑址在今河北省保定市曲阳涧滋村及东西燕村,当时隶属于定州,故而得名“定瓷”。定瓷“薄如纸,白如玉,声如磬。”北宋年间,定瓷技艺抵达鼎盛时期,品位高居五大名窑“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定窑”之首,一度被奉为制瓷工艺中的珍品,风靡皇家权贵之中。成为尊贵和身份的代名词。山寨仿品纷纷重出江湖,“土定”“新定”“北定”“南定”“粉定”,”定”品一直在涌现,可定瓷从未被超越。独领风骚五百余年。虽历经“靖康之耻”的重创,但很快又重新复窑,工艺并不逊色于巅峰的水准。直至元朝,战火连绵,疲于战事,民不聊生,匠人不得已南迁,江西景德镇得已崛起,却是终结了定瓷的灿烂辉煌,也熄灭了定瓷红旺的窑火。曾经的繁花似锦,荒芜成堆砌如山的残片瓷圈,昔日有多辉煌,如今就有多残破。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成大器者,必遭受人所不能遭受的磨难和淬炼。大师的一生,传奇而悲壮地、翔实地写照和刻画了这一真谛。
那条给他带来无限暇趣,造梦的河,叫通天河。《西游记》里也有一条通天河,而他一定是卷帘大将——沙悟净转世。他浓密非凡美髯如戟的胡子,可是最强有力的佐证。质朴忠贞,一心护送师傅西天取得真经,正如他心无旁骛破译定瓷秘钥,颠扑了流传少年定瓷双线纹样“刻一刀,复一刀”的说法,另辟蹊径,创立“刀行形外,以线托形”的经典刻花理论。收授门徒,悉心传教,授业解惑,荣誉等身,著书立作。先后出版《定窑研究》(45万字)、《定窑陶瓷文化及其造型装饰艺术研究》,从此定窑无理论已成为过去式。不只止步于定瓷,在诗、书领域一样大放异彩,继而相继出版《陈文增诗词》、《定窑放歌》、《陈文增书法》等专集,成为“瓷、诗、书三联艺术世界吉尼斯之最”的创立者。
已湮没沉寂了八百余年的定窑,由陈文增掌帅,“定瓷三杰”(陈文增、蔺占献、和焕)呕心沥血,40年风华岁月稠,青丝燃尽,踔厉笃行,完成了恢复和兴旺定瓷的千秋伟业,“定瓷”这枚遗珠,在中华大地上,又重新闪耀熠熠光辉。
千帆过尽,九九归一。功德圆满,大师已被召回,重返天庭。
“恢复定瓷。”亦是周总理的殷殷嘱托和临终遗愿。1976年定瓷建厂开始迈入恢复的历程。时隔40年,“碗”事已备,华夏儿女文化自信的家什里又添一好碗:端得住,端得稳,端得方兴未艾。抑或是,大师急匆匆而去,生恐总理不得安息,系向总理报喜述职去了。
二
车轮在乌黑的柏油路上翻滚,心驰神往,我的灵魂似乎已脱离了身体的桎梏,按捺不住追随燕子的掠影,飞往衔泥坊。
衔泥坊的主人,叫闫玉伟。大师陈文增第二十三个弟子。名师出高徒。而他的高,不同于师傅的精美,精致,静雅。他的是粗,粗的高亢粗犷,粗的奔放恣意,粗的不管不顾。
一见钟情。并不是专属于爱情的高定辞码,它是灵魂与灵魂的水乳交融,相偎相依。在城市的丛林中游走,压抑,憋屈,愁惘。从发端开始,眼睛日日被水泥灌溉,被铅色绞杀,是属于时间早与晚的范畴。垃圾堆里堆荒着各式的垃圾,我以为,自己跟它们的性质并无二样,只不过姑且算是一个活物,会自主游荡罢了。
而衔泥坊中的每一个物件,看上去是死的,其实它们才是真正的活物,它们有思想,有姿态,有趣味,更重要的是,它们比我更懂呼吸,它们的肺四通八达,而我只有一个,加之一度受到PM2.5围困,去年又被“阳过”狠狠地攻击了一场,羸弱不堪。
它们周身胴体来自于灵山至孝墓村的山丘之间,有一种细腻无沙、黏性大且富含多种矿物元素的陶土,尤其适合烧制粗瓷。经陶匠粉碎合泥——拉坯定型——修理调整——烈火锻造。陈腐期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一道工序:两次高温烧制,磁化;1320度烧制12小时,尔后,待降温3至5天,出窑。便完成了从泥土到瓷器的凤凰涅槃,生命开始律动,被赋予独一无二的意义。
艺术,是美的化身,凡是美的,都值得我们去崇尚,去欣赏,去探究,它好似是神秘的星空,浩瀚的宇宙,想要靠近,其实却相隔那么遥远。不如好好热爱生活,踏实,接地气。
“我要一个碗。”旁人在探寻和领略阎大师的巧夺天工,而此话兀自一出,是否有语惊四座超凡脱俗之嫌呢。
碗,通常都说饭碗。饭盛在碗里,碗里端的是饭。饭是生命的供给,碗便是中国人的命。一部绵长的陶瓷发展进化史,也是一部碗的更迭美化史。
“定窑由上迭压复烧,口沿多不施釉,称为‘芒口’,这是定窑产品的特征之一。芒口生产很考究,决非随意去掉一圈釉了事,而是内宽外窄,一阳一阴,阳宽阴窄。按器皿大小件而定,阳面剐去2-4毫米,阴面剐去1-2毫米,定有规则,行按要求,轮上操作随心,艺术风格自成一脉。芒口的要求同器物上的刀线产生一样,要求自然、顺畅,忌讳模糊臃肿或做作行为,旨在用刀工体现定窑瓷器芒口的天真烂漫。”
我的碗,“芒口”依是土色,凭我“我以为是”的眼光看,它未曾施任何的刀法,自然,淳朴,散发着陶土的芬芳。釉是绿油油的幽绿,像石阶上的苔藓,又像绿色的丛林,又有点像海底世界,言而总之,绿的那么生机盎然。斑驳着一个个的黑点,像人脸上的一颗颗“痦子”,着实是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好看。反而,恰恰标明了它的好。“那是矿物质的气孔窑变后产生的气质。”一位灵气十足的女孩如是说。古人很早就发现,矿物质具有净化水质的功能。它比我的眼睛管事,识别出妄图潜入我身体里的“敌特分子”,不动声色,将其过滤、拦截或驱逐出境,堪称健康“小卫士”。它笨笨的,憨憨的,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婴儿肥”,可掂在掌心,它轻盈的像是要飞。
一行人,错错落落,要奔赴下一处。门口的一滩胶泥,趁其不备,黏黏地吻住了主人的足底。它熟稔人事,懂得谁最钟爱着它。它的有心,着实也是我们的有意。走路看脚下,生怕被绊一下,身价不保。唯有那些敢爱敢拼的人,眼睛定定地瞄准更广阔的天地。
三
参观陈文增定瓷艺术馆,纪念其开馆六周年,是我们此行的中心思想。置身其中,叹为观止,心潮澎湃,感喟万千……纵然搜罗尽天下词汇,也无法言说那一份心绪的跌宕起伏,远不如身临其境,哪怕一分一秒的切身感受。
在工作车间,清一色的年轻人,一个个手法娴熟,老练,如行云流水般流畅。魂便被捕获了一半去。走到和焕大师工作室时,屋里一个身形清瘦的技师,牵了走了我的好奇。她右侧眼角的地方,乌青的一片胎记。她让我不禁想起初中的一位同学,那是一个五官极其美丽的女孩。若是考不上学,那片“乌云”会是她一辈子的阴影和槽点。毕业后,不知她可好?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单说长相甚是普通,居然把我的魂全招了去——工作是最美的底色,大抵便是这般模样。“咔嚓。”失了魂,脚不由得凌乱,好端端的一个碗坯,被我瓜分得四分五裂。虽没成器,可总是一个物件,冒冒失失的,又是客人。“抱歉!抱歉!”即使连声道歉,并不能立即抵消我的“失足。”“没事。”“没事。”“工作人员”得体大方地安抚着我的不安,并俯身捡拾起残碗,归置到一个地方。
对“工作人员”的好感顿时拉满。明眸善睐,落落大方,俨然一朵明丽恬静高贵典雅的牡丹。有眼,但着实无珠,我不识“泰山”。因出生在隆冬的大北方,五行“缺魂”,甚是愚钝。直到观摩“丽静诗词展览”,方如醍醐灌顶。原来“工作人员”竟是陈文增定瓷艺术馆的馆长,杨丽静女士,陈文增大师的第一位女大弟子——明明可以靠颜值,偏偏还才华横溢。
百万雄师过大江,那是怎样一幅雄浑壮阔的场景,何况是汪洋洋,挤在一条独木桥上。只为考编,金箍加身,不怕香消玉殒,头破血流。偏偏是她,曾身着警装,英姿勃勃。单单艳羡的目光,火辣辣的,日日可以猎获一堆堆的眼球,汇聚在镁光灯下,随时可以感受,站在舞台中央的那份光芒四射。偏偏她逆流而上,金碗警服,她都可以统统不要,她只为她的那份痴爱:为了书法,为了诗词,为了定瓷艺术的传承。
敢舍敢放,一如她在《七律·定窑复兴有寄定窑创业者》中的抒怀:“不为清闲遣日月,敢于云际作攀爬。”
壮哉!定瓷巾帼英豪!
幸哉!定瓷有幸!华夏有幸!
“碗”事大吉!“碗”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