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一脚出去,球旋风一般,飞过我家院子,瞬间,没了踪影。都有黑白相间,大概混淆了足球与鸽子的身份,哥哥以为足球飞出去,照样能稳妥妥的回家,像它的鸽子一样。过了好大一会儿,恍才反应过来,足球不是鸽子。在没有找回足球之前,找到了,没找到,它们出现的概率一般大,都是五五分。买一个新的赔给学校,是哥哥最先想到的,也是最后的不得已。哥哥问我足球多少钱的时候,脸胀得通红。害羞?害怕?一直被五朵金花烘托,犹如花蕊般娇贵,不只是父母、姐妹们赋予,还有整个家族。平日里恃宠而娇、威风八面的“大王爷”,突然就被一只破旧的足球降伏,那只球,莫非是神兽转世?看到哥哥怯怯嗫嚅的样子,一股说不出的酸涩顿时爬满了我小小的心肠,是我害了哥哥,是我丢了学校的球……内疚、懊悔、无助、害怕一时间统统都扑向我,铸成一根无影铁钉,将我钉在那里,像一个木头人。
哥哥还是哥哥,我还在犯傻,哥哥一溜烟儿已跑了出去。
足球被捧回来的时候,“无所谓”的那股洒脱,已在哥哥身上附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此,我已实现了咸鱼翻身。非但哥哥不敢轻视我,连邻里邻居,也不再轻易戏谑我的一头“黄毛”,他们眼里的“黄毛六六”,不可小觑,是二小女子足球队的队员之一。全县统共两支足球队,一支县里组织的,一支就是我们。
我小学的时候,还是五年制。三年级的一天,我的班主任老师,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神秘而庄重的念了两个女生的名字,我是其中一个。并郑重地告诉我们,放学后到操场集合。
就在那天下午,我荣幸的成为了一名足球小队员,全校被选中的女生有二十多个,横跨三个年级,从三年级开始,数我,年龄最小,个子最小。这恰是武老师的独具慧眼,旁人看到的是我的小,而他则看到,我灵活的弹跳力,像小鹿一样快速的奔跑,还有,一名后卫所具备的,誓死捍卫门户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会爆发出洪荒之力。
抑或是,武老师个子也小吧。一个男人,大约一米六几的个子,骨骼嶙峋,皮肤黝黑,整个人就像用钢筋焊接起,目光从深陷的眼窝里穿过高挺的鼻梁,像越过一道道山丘,透着果敢和刚毅。一件绒衣,经年累月的穿,反复的搓洗后,呵护得再细致,也有了岁月的痕迹,棱角处显出了磨毛,后背泛着白光。好的是身板挺括,巧妙得掩饰了他身材的不足,衣服什么时候见,都是直楞楞的,彰显了他对衣品的讲究和严苛的洁净,同时,也会给人一种高冷,拒人于千里的距离感,缺乏亲和力。
镇上有四所小学,为方便孩子们就近上学,一小,二小,三小,四小,像排兵布阵,位于东南西北不同的方位。排名不分大小先后,可教育资源的严重匮乏,严重地限制了孩子们对体育的想象力。在其他兄弟学校看来,体育课有无,上与不上,农家出身的孩子,从学会抬腿走路的那天起,就已经娴熟的驾驭了这项技能。爬高上低,跑跳投掷,就连学生们自己也把体育课拘泥于简单、粗暴,不过是多消耗些体力,回家多塞两个窝窝头。现实里,有的体育课干憋憋的,只剩下跑或跳。球是什么?什么是球?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二小的孩子们幸运,因为他们的体育老师不叫武健斌。
我们的体育老师叫武健斌。他无所不能,神奇到可以满足我们对一切的想象。我们的体育课上,跑跳拉伸只是为了热身,乒乓球、羽毛球、篮球、足球,正热切地期盼着我们,与它们亲密接触,热烈相拥。
待我长大以后,懂得用大脑思考,才渐渐领悟,所谓的无所不能,是抵尝了他无数个“有心”才换来的。
八二年,二小女子足球队横空出世。刚刚填饱肚子,脸上的菜色还没完全泛出亮色,个个瘦得像柴禾棍,单片片的,像一片片正在努力想长大的树叶。十几岁的孩子,上下相差三四岁,矮的矮,高的高,站在一起,不像一个团队,倒像是路边的责任田,中间的营养最足,最矮的那个,因靠近路边土壤被碱化受了凝滞。我就是那个被碱化了的人,天生一头 “黄毛”,在黑头发飘起来飘起来的时代,我就像从另外一个星球偷跑来的一个异类。融入到团队里,我是不可或缺的右后卫,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我顾不得去想,或者说大家根本不关心。只要你足够热爱生活,你的短板,并不会成为你人生奔跑的绊脚石。另类,没有心塞成为我的阴影。
每天早上至少是一个小时的体能训练。天蒙蒙亮,赶到学校。跑圈,深蹲。冬天,呼呼的北风,吹在脸上,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刮得生疼。
下午放学以后,训练踢球、踮球,控球,头球……自己踢球,也常常遭球踢,一个大球砸过来,脑袋能晕半天。
每周大都会进行一次小型的实战演练,在满是沙砾的操场上,杀气腾腾,干瘦的身影像穿着铠甲的勇士,厮杀在战场上。
怕我们受伤,武老师的目光一刻不离地看着我们,其实在踢球前,如何防范,如何避免受伤,反反复复每天都要讲,或示范,甚至找来一台8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通过观看实况比赛,给我们详实地讲解。
我们在操场待一秒,武老师就在陪一秒。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正当婚的男人,没有缱绻在花前月下,而是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学生们的身上。图什么呢?而且还是一个民办老师,拿着可怜的一点儿工资不说,关键不是正式编制,前途渺渺茫茫,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清退。只有清清秀秀的日子和他相依为命。却把我们的球队,装备得豪衬。为了让我们与球建立亲密的球感,十几人都要带一个足球回家,像自己的一个随身物件。如果要买,无疑那将是一笔巨款,那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可如果是“无价”呢?如果是县女足提前淘汰下来的呢?
球队实现了足球自由,队员脚上的鞋子却是太“自由”。手工纳的布鞋不仅不经踢,而且容易“落霞与孤鹜齐飞”。
一个字,要。
淘汰下来的,行。
关键时要听重点,传递到我们心里,则是足球和鞋子都是县里给的,属于物质鼓励。是光荣和梦想携手而来。
我们要跟县队进行一场比赛。怀揣着激动、欣喜、忐忑,交织而成的幸福感、荣誉感,我们第一次坐上公共汽车。第一次踏上县城的土地。第一次住进县招待所。第一次凭自己的本事吃到第一口公家饭。第一次照了合影。第一正式比赛就铩羽而归。尽管,被狂灌12个进球,怀抱一枚大零蛋收场。这个第一次,依是我人生中难以忘却的高光时刻。
是他带领着我们,迈出闭赛的小镇,敢于挑战强大,开始为梦想而战。
如果说贫寒是生活的底色,那么,音乐会将这抹色染成五彩斑斓。可是,专业的音乐老师都是香饽饽,留在大地方尚还要挑肥拣瘦一番,没有谁会自甘“堕落”,愿意来到这么苦寒的小地方,受苦受屈?
于是,毛遂自荐,除了体育课,武老师还兼具了音乐老师一职。
“同学们,举起你们的食指,跟着我,起。”
打着节拍,唱着咪拉嗖发/咪唻咪……除了教唱歌,还要教我们识简谱。这完全是超大纲的教学。他的表情很少有四季,冷冷的只有冰封时候,五官恪尽职守,也始终保持原位不动,似乎有意在震慑别人。乖乖地,跟着我学,听我的。他不苟言笑,似乎就是他的策略,让所有的学生都怕他。这样,他就好倾囊而出,他的所有。只有在我们表现非常出色,才能博得他的倾城一笑,所以为了他笑了,我们都努力得听他的话。在某些时候,我感觉他比严父还要严父。
我们的父母从土里刨食,视土地为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从来都不会质疑土地,是否足够深厚。同理,他们把孩子交给学校和老师,让孩子获取知识的滋养,老师就是孩子心灵的沃土,所以他们也根本不会质疑武老师,他的专业性?他什么时间学过?在哪里学过?是否可能是滥竽充数?将来导致于误人子弟的严重后果,怎么办?谁来负责?他们没有十万个为什么。心无旁骛的教授我们,因为我们是他的一棵棵种子,他期盼他的种子早日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成为栋梁之材。也是为了不辜负,那一份份赤诚的信任。
老师心里植下的一个梦,藏着无数个孩子的未来。他们付出一生所有,用力的托举,是为了每一个孩子都有一片星辰大海,即使不璀璨夺目,也闪烁着梦的绮丽。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自己,也曾让我黯然神伤的“黄毛”,早已是时尚的代名词。而你,是怎么透过一个袖口被鼻涕污渍的躯壳,顶着一头不合时宜的乱发,赏识到她小小内心里倔强、刚直、丰盈的的灵魂。我一直在想,是什么给了你勇气。那次唯一的一次歌咏比赛,选我领唱《快乐的节日》,你可曾后悔过。其实,敬爱的武健斌老师,为了不成为你一生的后悔,不辜负你寄予我的深爱,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即使平凡,依然要平凡得别具一格。我想你是没有看错的,对么?
假使你的身影,或将被岁月隐藏,或将被茫茫人海淹没,你终将活在一个人的心里,一直无比崇敬着你,我想,这样的人生,亦是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