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母校启动编纂《柴沟堡一中七十载》校志文史专辑的公告,不禁唏嘘感慨。时间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倏忽不见,30年的时光,像一粒微尘,毫无声息,覆在了校史的履历簿上。
兀自开始想念。
想念她的模样。想念我的老师。想念我的同学。想念那里的一切……继而,曾经忿忿吐槽的伙食——猪都不吃的“铁蛋馒头”,奇妙的就被漂白谅解——那只是一次意外。出走这么多年,最想念的馒头,还是学校食堂四两一个的“小枕头”,白白胖胖,散发着诱人的麦香,袅袅娜娜飘荡在我们提着饭桶的路上。想念,像一根无形的引线,将我漂泊已久的心,轻轻的,轻轻的拽回到1992年。
一
那年我刚升高三。
小稀(小米稀粥),大稀(大米稀饭),多么动听的名字。含在嘴里甜丝丝的,软软的,滑滑的,唇齿间香绕缱绻。舍不得轻易咽下,不管胃的呼声多么高涨。只可惜,它们叫细粮,细致到有数的几顿——一周大约只有那么两三顿。其余,早晚都是棒子面糊糊。糊糊的声音是那么的响亮高亢。几乎不用停留,从碗里到肚里,只隔着哧溜咕咚一声。胃不好的人,糊糊会返酸。特别是像我这样的,走路带风,一股一股的酸水,跟着我青春有力的脚步,一漾一漾的。午餐是一天中最丰盛的,因为有菜。所谓的菜,土豆是永远的王。豆腐和白菜,一个正宫,一个侧妃,每天可以自由切换。在大铁锹的有力撮合下,出锅时,早已是糊作一团。
锅炉房的火苗不知疲倦的扑腾着,可喝到滚烫的开水,大概要比中奖还难。用刚打来的热水冲泡方便面,20分钟,不,半个小时之后,吃到嘴里,依然清脆如斯。原来方便面泡的,只是一个寂寞。如此饮食,成年累月,除了让胃感觉到极大的成就感,美味和营养大概无从说起吧。可我知道,在那个物资还匮乏的年代,她已竭尽全力。
十六七岁的孩子们,像庄稼地的庄稼,正是抽条拔节的时候。可惜的是,后期施料养分跟不上,一个个瘦不拉几的,菜色几乎成了一种主色调。
吃不熨帖。倘若再缺少睡眠,后果会很严重。于是,晚上十点统一熄灯,成了学校的一条铁律。
熄灯了。什么也看不见,钻进盖窝,乖乖的睡觉吧。一团黑刚刚燃起,一边“呼呼”声便乍起。夜的协奏曲正式启幕。白天坐在同一间教室,吃同一口锅的饭,晚上睡在一个屋子里,南北相对的两铺大通铺。“枕头挨着枕头,虱子可以自由地从最东边一个人的被窝里爬到最西边的被窝里。”读到汪曾祺先生写的这句话,我不禁会心一笑。原来那个时代大抵如此,可心思人跟人之间总不会整齐划一。
“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个宿舍里总有不安分,又惜物如命的学生。舍不得糟践一切自个儿认为金贵的东西,一粒米,一口菜,更别说时间了。一家人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余粮,供养一个学生。对于这个学生来来说,稍微有良知,必须好好珍惜才是。只有争分夺秒的学习,早点考出去,家里人紧巴的日子才会松懈。于是,恨不得一宿都不睡,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刻苦学习上。
一轱辘钻进被窝,蜷好一个姿势,像是小时候不常玩的“不许动”,一宿都不待动弹的。特别是冬天,棉衣棉裤都不下身——连身睡。实在是太冷了。一个窗缝已是北风自由呼呼的通道,何况缝隙到处都是。每天一箩筐的生炭,也就是几个小时火苗的狂欢。根本抵挡不住四下里冒出的寒意。晚上没有勇气脱,早上又没有勇气穿。干脆,囫囵睡吧。
夜静,大脑也澄净明朗。学着像牲口反刍一样,历史老师讲过的知识点,重新捋上几遍。这样来龙去脉,清晰地顺成了自个儿肚里的东西。
有时正嚼着起劲。窗户外,一道明晃晃的光,突地,恶狠狠地扑在一个铺位上,像精准的探照灯。接着一声厉喝,“赶紧睡觉!”看来,那个“凿壁偷光”者完全暴露了——被窝里的手电筒熄灭了。
我也不得不合上眼睛。
二
时间就在一睁一合之间,悄没声儿的溜走了。
四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床板上,已是1993年的七月——我们毕业了。如果不是志愿填报返校,大概我们四个——王素燕,张晓军,郝广,还有我,两男两女是万万不可能坐在一起的。那可是九十年代初。封建思想还禁锢着大脑,男女有别。文科班,女生是葱茏的绿叶。一个班约70人,男生不超过20人,如鲜花般傲娇地点缀在枝头。大概是我还没来得及褪去土味儿,在美女如云的女生堆中,不被撩上一眼,实属情理之中。高中两年,算上跟我“嗯”过一声的男生,我掐指一算,也不过七八个。
天已擦黑。屋子里昏昏沉沉的,显现着每个人的轮廓。因为毕业了,灯泡也进入休眠状态——关闸了。四个人摸黑坐着,默默酝酿着即将想交流的腹稿。
依然是那束光,不由分说的射过来——像是当场抓获现行一般,散发着刺目的快感。接着,一通的“不堪入耳”穿破耳膜,刺痛少年视若珍宝的自尊。
我们是仓皇逃离的。仿佛我们也无法正视自己的“丑行”败露,更不敢言辞凿凿自证清白。可是我们去哪里呢?学校门口没有旅店,最重要的是我们压根儿就没想过,花那份多余的钱。操场,在我们已不属于学校的时候,是它张开了双臂,毫无芥蒂地拥我们入怀。我们席地而坐。星星更是乐不可支,眨着萌萌哒——一闪一闪亮晶晶,挑逗我们要开心哦。
一夜。我们说了什么,我真的忘了。我想我一定说了。我是多么恨那个“老头儿”。精瘦,干瘪,枯槁,矮小,贫瘠……我恨不得穷尽所有刻薄且恶毒的词汇,来形象他的容貌。长着鹰一样犀利的眼睛,乌鸦一样不讨喜的嘴巴。原本在熄灯以后,他的斥责已经非常粗鲁猛厉。可是,我依然选择体谅他,那是他作为宿管的职责所在,甚至还为他日复一日,不问寒暑,一如既往地严苛,默默的感动着。现在,我们无处可去,只是借坐一下宿舍而已。在他的嘴里,平素里有礼有节,奔放热情的年轻人,竟然莫名得沦为“不要脸”和“不知廉耻”。
身为师者,他凭甚污蔑我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脏水一股脑儿泼到我们的头上。要知道,在我青涩的认知里,一个人的脸面比天都大。
我们一定说了很多很多。或许两年来的趣事逸闻,悉数都被翻落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像一颗颗弹珠弹跳了出来。除了打篮球,男生们最爱的一项娱乐——“筛箩”(一种扑克游戏)。“筛箩”并不能光明正大的耍。几个男生上课溜号,躲在宿舍里,跟宿管玩着“躲猫猫”。学习成绩一般般,走路姿势却走出了一番豪横和无所谓。也有学习好的,也“筛箩”。这完全属于“爆料”,大出我意料之外。大概就在那个夜晚,颠覆了我对好学生惯有的印象定式,嗅到一种真实,洒脱的人性气息。
原来班里的每一个女生,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绰号。始作俑者,是“筛箩”还不够尽兴的男生。据说,我是“布娃娃”。因为我的脸像大饼一样的圆。听起来倒是生动可爱。几乎每个女生都有,有褒有贬,出于个人隐私,不一一细说
晓军的歌唱得超级棒,是柴一中的”帕瓦罗蒂”。学校40年校庆,晓军演唱了《小白杨》,大受好评。晓军的专业考试已经顺利通过,等于一只脚已迈进了大学的校门。文化成绩还没有出来,晓军的心依然是忐忐忑忑。可在我看来,已经是望尘莫及。
黑黢黢的夜,什么都是黑的。我们的未来在哪里?真的看不见,也摸不着。虽然正值盛夏,可北方夜深风凉,冷风,空旷,无边无际,没着没落,包裹着我们。坐着。等着。密密匝匝的星星忽地就不见了,零零落落的剩那么几颗,像是跟大部队走散了一般。天边那一颗最亮的星,孤傲的挂在天边,那是启明星么。待曙光一点一点儿将天幕漂白。天亮了。
再黑的夜,都孕育着一颗发光发热的太阳。在漆黑的夜里,我顶着黑暗把自己点亮。那一夜,那一幕,我一直记着。记着即使黑暗做了人生的背景和底色,依然要心怀希望和憧憬。因为光明早晚会来。
弹指间,30年已成过往。抱歉!我还是叫不上他的名字——我所恨过的那个“老头儿”,但他的样子清晰如昨。他走路的步态,他喊人的语调,活灵活现在我眼前跳跃。我也已届天命之年,恨意早已不再,反倒是敬意愈发得起劲了。
在一个黑不隆冬的屋子里,本来就不清不楚。何况正值青葱懵懂,谁又敢说百分之百,即使说了也不过是说了而已。一个国潮品牌说的好,“一切皆有可能。”至此,再去回想和回味,那个“老头儿”的厉色并不属纯粹污蔑。该自省的该是我们,不该制造“授人以柄”的机会或嫌疑。身正还要把影子竖正。教育的意义,大概就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学生日后的行为和成就,大多启蒙并受益于学校和老师的教导和指引。教给同学们,懂得厘清边界和分寸。所诟病的是他的方式,实在是简单粗暴。
那四个看起来“不成体统”的学生中,其中两位男生很是成器。晓军是山东某所院校的音乐教授。郝广是中学校长。相比,我和素燕显得普通。素燕大学毕业做了会计,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我呢,即使命运差使,未能进入体制内,有幸搭乘体制的动车,一展风华。平凡倒也不甘平庸,认认真真努力向上。笃信狗尾巴也有春天。
还有,就在我们班,我的同学马轩,随着24届北京冬奥会和残奥会的圆满落幕,他的名字也会载入史册。从筹备,申办,组织,直至成功举办,作为张家口冬奥组委的一个全程参与者,他被授予“北京冬奥会、冬残奥会突出贡献个人”。当他站在人民大会堂,接受颁奖的那一刻,不只是他,还有我,还有38班全体同学,就连我们的母校——柴沟堡一中,都会因他而感到无限荣光。他是幸运的!能够与这个伟大的复兴时代契合得如此紧密。
三
说起我跟马轩,倒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故事,值得去追忆。套用现在的网络热词,我是在蹭马轩的热度。
五月过后,阳光一天天的明媚张扬。校园里树上的小牙苞,眼瞅着,出了叶,随着气温的攀升,树叶的身形不仅挺阔了,颜色从鹅黄,嫩绿,翠绿,又渐渐变成很深很深的墨绿。夏天到了。
校园西边的有一大片菜地,四周种着高大的杨树。课后的傍晚,我最喜欢去那里——背书。
课桌挨着课桌,光中间一溜就3张桌子6个人。坐在中间就像被固定住。想去方便,要惊扰好多人“借光”。教室是一排排豁亮整齐的平房,风和阳光可以大摇大摆的出入。可毕竟是夏天,单凭自然风的那点脚力,真的是力不从心。乌泱泱的人,热烘烘的炽。甚至还有别的气味,也趁机大放异彩。
新鲜的空气。清爽的呼吸。背靠着一棵粗壮的大树。如果恰好有一块砖头,破的都好,一屁股坐上去。实在没有,垫本不用的书本,再不济打土滩。身上的衣裳,不用吝惜。拾起身,拍一拍,浮土便绝尘而去。坐在这里,记忆力好像一下子加速马力。教室里双目深锁,强记了半天的课文,在林荫里轻巧地就背过了。接了地气,吮吸着泥土的芬芳,在幽静的田埂上,灵魂和身体在自由徜徉。
水泥构造的教室,灰,白、黑是全部,单调而枯燥。那一陌田园,是我们的绿野仙踪,犹如一扇窗,诱惑着年轻的心,想念一墙之外的世界。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身着五彩斑斓的霓裳,恰好碰到了马轩。我说,马轩,走,我们去爬墙头去。马轩体格憨憨的,笑也是憨憨的,大麦色黝黑的皮肤,向上一堆,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儿。他居然真的跃跃欲试,并没有掉头被吓跑——娇小很女生的我,居然野得如此恣肆。女生的矜持和羞涩不要了么?很快,理智便战胜了冲动,我只好悻悻作罢。
难得的周末半天时光,男生们的身影投在了运动场。女生除了洗衣服,扎堆聊天,照相也是业余生活的一项重大活动。不仅可以留驻青春的刹那,还是同学之间传递和联络感情的信物。教室,学校大门口,柳树下……任何一处都可以作为特写,被“咔嚓”摄下。加之有后期的加持,各种奇葩造型横空出世。我就有这样一张照片,手捧柳条,被放置在云端,像腾云驾雾而来的观世音菩萨,只是表情过于凝重,一副受苦受难的模样,越发觉得不伦不类。
每每翻到这张照片,若是被家人看到了,“哈哈哈”,笑个前俯后仰。
四
1992年,是母校的40年校庆。文科班女生长得好看是大家公认的,所以,38班大部分女同学被选上,被委以重任——负责接待和礼仪。柴沟堡一中培养的优秀学子们,从五湖四海专程赶来,为母校庆生,喝彩助兴。还有一部分负责后勤服务,也就是端盘上菜。剩余极少的人——其中有我,静待在宿舍里,等着门吱呀一声推开,恭迎美餐的突然降临。
香喷喷的油炸糕,大锅菜。近水楼台。40年校庆的嘉宾饭,我的肚子也是塞得滚圆——舍友送餐时,偷摸折回了一次宿舍。30年后的今天,公告于天下,当年的校领导,大概也只好呵呵一笑。姑且请原谅——为亲同学解馋而引发的一场假公济私吧。
母校70华诞,正款款而来。作为母校的学子,我多想在她蓬勃发展的历程上,添上我绘的那一笔,让她更加熠熠生辉。遗憾的是,我不能。母校40岁时,我与她邂逅相逢。那么请允许我,用我的笔,饱蘸深情,勾勒出她芳华正茂的青春吧。
生日快乐!我的母校。用赤字之心热爱母校,是我的真情告白。
想念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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