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里故乡的冬天,好像只有一种颜色,天是灰白的,地是灰白的,地上一排一排的杨树是灰白的……爹和娘的头上顶着的两朵云是灰白的。故乡的风,好似多得数也数不清,出门劈头盖脸扑来的是风,鼻孔、裤腿、袖筒……鼓鼓囊囊的兜得全都是风,无孔不入,见缝就钻。而且风性子极其刚烈,凡是被它路过的,捎带脚的,不是东倒西歪,就是灰头土脸的。风的针脚无痕,可凡是被它吻过的脸、脖颈、手脚犹如被沸水浇过一般,红得痛人。我蹲在风里嗷嗷大哭,学校灰白色的台阶默默目睹我的情不自禁,或许它和我一样被风刮得生疼,令人心疼的是它没有泪腺,不能发泄。几十年的光阴过去,都无法湮灭那个傍晚的放学时分。贫瘠和严寒把日子围得水泄不通,一眼望不到边似的。
而腊月的进入,年味兀地像生了根,年味带来了暖意和光亮,冰一样的灰白色融化了,阳光咧着嘴地挂在天上,天空变得率性澄亮,水洗蓝拉满天宇。地上的灰白,虽没有大改,但是因为人的眼神里焕发了光彩,它便注入了明亮。爹和娘的两朵云,一蹦一跳的,像不歇息的两只小白兔,开始筹谋年的盛大启幕。
腊八那天,娘一改往日的精打细算,粥非但熬制成真正的粥,且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似的,几天的米淘在了一个早上,而且破天荒地搁了“五月仙”,柴禾火红的长舌不停地舔着乌黑的锅底,在食碱的通力配合下,将“五月仙”DNA里的红充分释放,豆和米相互包容着和碰撞,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满屋飘香,软糯粘稠,它们像是故意想看我的窘相似的,勾引着涎水恣意汪洋。将粥盛在碗里,娘先颠成一个粥蛋,像恭送祝愿一般,一个挨着一个,颁发给我们。寡淡清寒一下子被激活,美好的期待充盈在每个人脸上。塞北的夜,清冽冽的甘甜,“腊八冰”止咳润肺,没有谁会也不能佐证或质疑它的科学性,爹已经把洒了糖精的一瓢水放在窗台上。冰要冻,但不能冻成铁壳,为了随时观察“火候”,爹光着膀子,探出去,毫不畏惧寒风刺骨。含饴着晶莹剔透、甜爽沁人的冰块,我们开怀大笑,褶皱在爹的脸颊一点一点地漾开。
年的大幕正式徐徐拉开。
腊月二十三,年味将抵达又一个新的高点,接着的每一天,直到大年三十,其间的每一天都承担着重大的仪项。通常那天会拿出一天的工夫压粉条,为了让粉条兼具口感和美感,娘通常会请帮手来的,压粉条的工艺,看似普通,实则饱含“手艺”,面和得软了,糊了汤失了嚼劲,硬了耐煮,不好消化,还易伤啤胃。何况那是一年味蕾的主要供给,大锅菜里它是不可或缺的一员虎将,容不得有一丝闪失。从始至终,我都认真对待,尽管根本与我的用武之地,但是从始至终守候,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极大的参与,何况,饸烙床里抠下的边角料,我可以帮着搓一个个“大板鱼”,最后,它们一股脑儿滑溜溜到我的肠胃里,咸香的咸菜汤潎去白沫,滴几滴浓香的胡麻油,翠绿的葱花添滋添彩,白生生的鱼鱼,味蕾顿时尽情地绽放。顿时人间值得,春暖花开。
磨豆腐。
杀猪。
……
不管三个字,还是两个字,它们自是独自成段,它们是年味的大事件,每一桩放在一天里,都撑得满满当当,它们过于的盛大,它们的意义,都是一部波澜壮阔的超级大片,任何一个,足可以担纲年味的领衔主演。
年味的高潮在大年初一五更燃爆,点旺火,放鞭炮,问好,数压岁钱,我们一个个焕然一新,爹娘也“焕然一新”,他们就像是魔法师一般,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娘和爹的新衣裳只是在初一五更闪亮登场,待太阳冒了头,老鼠不会咬柜,它们便完成了使命,跟着娘的步伐,匆匆归位,按部就班待命,不出意外,一待将是一年,除非中途有重大的“外交礼仪”,有可能被娘请出来,陪娘出席出场。
曾经纵然拘谨成一个色调,可当过大年来临,春暖花开便一跃而上时光列车,汽笛轰鸣。童年不在了,“过大年”的香浓也留在了童年里,父母仁慈,姊妹仁爱,邻里互助,有苦有乐,有起有落。
为了让我记住爹娘的恩情,回忆牵着我,只要想,随时可以“过大年”,一辈子,随时都是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