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一把手此刻正坐在办公室的大转椅上,黑着脸,他那崭新猪皮夹克同他锃光瓦亮的大背头,交相辉映,及其出彩。他一脸怒气呵斥着房中间站着的办事员小高,“干个啥吃!好几个人一上午没有追上一个老娘们?成上午恁在村里干啥来?”小高抬抬头,看了一把手一眼,又赶快低下头,嘴里咕哝道:“一直在结扎户白凤珍门口守着,她一回来,我们上去抓,她说回屋里换衣服,我们在门口等着,谁知道她跳墙头跑了。”“没追?”“追了,追到村南麦地里。眼看就追上了,“小高说到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吞吐道:”谁知道她突然脱裤子,把屁股撅出来。我们,我们就停下。后来她又跑,我们又追,她又脱裤子,我们就不追了。”一把手把身子往前探探,一根手头指着小高:“你是咋的?没见过妇女的肚腚?那又不是你妗子?你咋不按住她?你们能干个啥!”
小高依旧低着头,不作声。“亏你还是大本类,你的书算白念了。”一把手把手里圆珠笔扔到桌子上,用力太猛,圆珠笔从桌上滚下来,小高怯怯的上前捡起,小心翼翼的给放桌上。“这样,通知所有村支书今晚八点钟到公社开会,配合县里计生安排搞突击。别的公社都到咱前面了,我丢不起那个人,那个卖水果的白凤珍,必需的让她把结扎做了。”小高应一声,刚要出去,又被一把手叫了回来:“先把白凤珍村支书叫来,我就不信了,还治不了她,这回不做,把她房子掀了,看她做不做!”小高应声出去通知支书。
别看一把手初中毕业,他相当瞧不起小高这样的大本,想当初,他当兵到部队,干的是最累的没人愿意干的差事:饲养员,当时,大家都想着学驾驶当司机,结果,他们都当了一辈子司机,他却从饲养员被提拔为班长,排长,副营长,靠的是什么?能吃苦,脑子活,转业到地方,做了公社一把手,虽然文化不高,但是干工作还是部队作风,雷厉风行,各项工作一直名利前茅。他有心栽培小高,可每次小高都不争气,前怕狼后怕虎,总是不露脸,一把手挺失望。他也是爱才得人,无奈小高就是扶不上墙,上次往市里报一个计划生育先进材料,让小高写,他居然说:“写不来,都假数字,没法写。”真不开窍,那有那么多真的。不过小高也可靠,从不说谎,一是一二是二,这一点,一把手倒是欣赏。不像那些副手,昏天黑地的,满嘴没个实话,啥时候派下乡,大事小事上午去一天,下午去半夜回来。都是在支书家等杀锅上的熟肉,吃撑了才回单位。一把手慢慢转着椅子,琢磨着怎样把这回的计划生育突击任务完成。正在这时,白凤珍村的支书来了。
支书矮矮的个子,姓万,四十多岁,进门先给一把手上烟。一把手摆摆手:“不抽了不抽了,嘴苦。那个,恁村的白凤珍咋回事,咋又跑了,她可有三闺女了啊,还不结扎!”
支书把烟收回装进大衣口袋:“可不是呗,本来跟她男人说好了,她男人做不了主。”
“这个不行,白凤珍这回必需的做,都跟她一样,去哪里完任务!看她能跑几天,派人看着她家门口没有?”
“看着类,24小时不离人,只要她回家就把她送过来做结扎。”支书说的很保证。
一把手说:“她能去哪儿?她娘家姐姐妹妹家都看着点,一会儿村支书开会,大家互相帮忙看着亲戚家,实在不行,把她男人后代家娘都抓到公社办学习班,没三天就顶不住了。”
支书 赶紧的说:“那是那是。”
这时,一个办事员进来:“领导,县里计生办打来电话,让咱报进度,说还有五个结扎七个流产十一个上环的任务没完成。还问罚款啥时候交上去,别的公社交了。”
一把手腾地站起来,双手撑着办公桌:“你去给他说,保证完成任务,明天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都去做结扎,也得给他完成任务!”说完,抓起那个圆珠笔又狠狠地甩了出去,这回,没人给他拾,碎了。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公社院子里的灯火通明,那灯光亮透了半边天。院里摩托声不断响着,一阵阵黑烟跟过来,十几个村子的支书陆续到了。寒冬腊月的,大家都自觉到大会议室等着开会,小高拿着点名册点名,然后二把手三把手也陆续到达会议室,同支书们聊着怎样落实任务的事。会议室被烟雾笼罩着,有人咳嗽不停。公社干部一进来,支书们的小会议立刻停止了。他们也各自有自己的小九九。都在想着怎么转着圈子把这次的突击任务应付过去。
一把手进来了,大家立刻鸦雀无声。一把手和副手们坐到主席台上,一把手上来先发问:“都说说,一个村一个村挨着说,必须给我说清,到底还有几个育龄妇女超生家庭怀孕妇女没有计划类。不说清今晚谁也不能回去,我在县里坐蜡,你们也得陪着,说吧,谁先说?”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烟雾在灯下缭绕,不知谁小心的咳嗽了一声,一时,凉了场。支书们都垂着头,生怕一把手看见自己似得。一把手倒是沉得住气,靠在椅子上,一遍一遍的环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个人。二把手发声了,他指着离他最近的白凤珍村支书说:‘’老万,你先说吧,都饶不了。”
老万支书扦起屁股准备从兜里掏笔记本,把虚恭给掏出来了,还一发不可收拾,细长音儿,带颤儿,又响亮又清脆,一屋子人想笑,又不敢笑,憋着,任凭那颤音儿随着烟雾在人们头顶上袅袅盘旋。有人把头埋进裤裆嗤嗤的偷笑。......一把手憋不住了,强压着笑容:“老万,你这是咋类,也不能这么生气吧。”
老万已经掏出小本子,他咳咳两声,若无其事的说:“这几天天天晚上上门做工作,村口截人,受凉了。”
支书们的调皮话立刻要跟上来,被副手制止住。老万开始汇报,汇报到一半,一把手打断了他的话。“老万,你村那个袁秀琴咋又怀孕了?她不是男人不在家吗?上一回搞突击她就卖流产挣钱,这回又有了?”老万咳嗽一声,眼睛看着别处:“这个事儿这个事儿不好说。”“咋不好说,有啥不好说?”一把手问得紧。老万环顾四周,又低下头,做贼死的咕哝道:“要想不让她怀孕,得把村里的电工都结扎了。”一屋子人哄的笑起来,纷纷议论道:“这个还真是。电工,开小铺的。”谁说。.........“那个啥,听说上村的村主任......”一时大家顺着这话题议论下去,气氛热烈起来了。一把手用手敲着桌子:“停停,以后村里再找电工,必须的先结扎。就说我说来,这是规定。实在不行,这次任务完成不了,把他们都结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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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的热闹,白凤珍村里来人,把支书叫了出去,支书从外面回来,走到主席台前,跟领导们耳语,一个副手立刻从主席台上跳下来跟着支书走出会议室。副手站在院里最明亮的那盏等下喊着:“小高,小高,快点,你那个小组都出来,行动!”听到喊声,各个办公室的人纷纷到院子里集合,面包车也发动了,支书小声问来人:“看清了没有?是白凤珍回来了?”来人说:“是,没看错。又低又胖,肉轱辘似得。进屋关灯睡觉了我才来,俺媳妇还在门口盯着呢。”支书又说:“她孩子们都没在家?”来人说:“没有,都在奶奶家呢。”“那行,白凤珍做了结扎,奖励你五十块钱。”来人说:“啥时候兑现?上一次我举报的还没兑现呢!”支书说:“欠不了你的,到时候一块给。”
小高带着人上了面包车,副手问支书:“咋的,走不走?”支书说:“走走,这回跑不了她。”面包车呼啸着出了公社大院。支书的摩托车蹬了好几脚才点着火,心急火燎冒着黑烟突突着追了出去......
大约四十分钟后,面包车回来了,车上一个胖嘟嘟的妇女被架着下来,女人一直挣扎,嘴里喊着:“我不是白凤珍,我不是白凤珍,我是她小姑子......”没人理会,副手吩咐小高:“带到后院去!”
公社的后院是做流产结扎的地方,那里公社卫生院的医生24小时值班。
副手一脸喜悦的去给一把手汇报,一把手还在会议室给支书们布置今晚的突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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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医生匆匆的到会议室门口,把一把手招呼出来,附在一把手的耳朵边:“这个新带来的是处女啊!”一把手不相信的看着值班医生。片刻,扯开嗓子喊起老万:“老万,他娘的,老万........”
这时,一阵三码突突声传来,随即一辆三码车进了院子,上面下来两位老人,一下车就喊:“恁是人吧?把我闺女拉来结扎,我老命给你们拼了!”
支书们听到喊叫声,有人探出头,很快又缩了回去。小声嘀咕:“老万把大闺女给拉来结扎了。”会议室响起啧啧声;“这咋擦?”。
一把手赶紧躲到值班医生后面悄声道:“你来处理。”他说完不见人影了。
两位老人坐到院子里抓天挠地的哭喊起来,小高去找支书老万,老万不见了,找副手,副手也不见了。小高上前把老人拉起来:“大娘大娘,真是错了,我来给你道歉!”值班医生也上前把老人从地上拉起来:“大娘,没有做,地上凉,快起来。”老人哭诉道:“那我闺女的名声咋整啊,我闺女咋找婆家啊?”小高回头吩咐值班医生:“赶紧让人家闺女回去!”
那闺女从后院跑出来,搀起爹娘没说一句话坐上三码回去了!小高一屁股坐到院子里,双手使劲的揪着自己的头发。这时,一把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着小高的样子,安慰道:“没事,幸亏医生仔细!”
支书们听着三码车走了,都从会议室出来,等着一把手发话,一把手看看手表:“行动吧。”
一时间,摩托声汽车声吵成一片,在黑夜里格外的热闹,几分钟后,那突突声便四散在黎明前的夜色里......给公社大院留下一片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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