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亘北国大地上的八百里燕山,在其南麓东段——冀东这方热土上造就了一个不规整的盆地。这个盆地有个古老的名字——遵化。40年代末,我生于斯;长于斯。当我离开故土之后,习惯叫她故乡。
故乡多雨,雨从燕山来。故乡位于遵化盆地东沿。小村南北临河,东、东南、西南依山。四季分明,雨水充盈,气候宜人。这方风水宝地仰仗的是燕山雨。
山里人靠天吃饭,雨量大小,是否守时节,决定着庄稼的收成,农家的生存。所以下雨就是下粮食。雨是燕山的乳汁,是苍天的赏赐,农家的最爱。你听,夕阳下,妈妈那一声声呼唤都离不开雨:小雨,回家吃饭喽!
早春,来自关外,带着浓浓的寒意的乌云越过燕山屏障,直抵关内与来自河北平原的暖云在盆地遭遇后,一条黑白相交的雨线,从村东大山扑面而来,在小村上空掠过,紧接着一场沁人心脾的甘霖落地。雨幕笼罩下山村,梯田,像饥馑的婴儿贪婪地吮吸着甘甜的乳汁。大雨过后,睡在贫瘠土地里的种子一觉醒来,睁开双眼,伸伸懒腰,顶破地皮,齐刷刷的一片绿。大山里野菜在春风里摇摇摆摆。那些苦麻菜,幽燕菜,羊妈妈,曲曲菜,桔梗漫山遍野,它们,在那些饥荒的年代,曾经是农家餐桌上的当家菜。
下雨是农家孩子的节日。雨下大了,大人荷锄往家里跑,孩子赤脚往雨里钻,大雨就像兴奋剂,浇在孩子们的光头上,一群落汤鸡在雨里疯野
燕山雨是讲诚信的,每年春天,如期而至。即使有时迟到,也终究会在春天降临。正向乡亲们说的,大旱不过五月十三。
夏季,是庄稼地里的禾苗生长的关键时节,半个月不下雨,就会干死秧苗。老乡们说,六月连阴吃饱饭。在酷暑的盛夏,连续几天雨,下得沟满壕平,蜻蜓在细雨里翻飞,青蛙在池塘里歌唱。老农乐了,看着窗外的雨帘,嘴里哼着皮影调,心里盘算着,今年大秋准是个丰年,总该填饱肚子了吧。雨过天晴的傍晚,蹲在野外地头,可以听到庄稼拔节的“歌声”。
雨天是我的假日。当年我少年辍学,回乡务农。每当看到东山顶上,乌云盖帽,就知道快下雨了,就抑制不住心头狂喜。下雨天,大人担心无米下锅,柴湿无法生火,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块凉白薯,一碟老咸菜,就着从同学那借来的中学课本,读得津津有味,一身轻松,尽情享受雨天的快乐。
我喜欢夏天的雨,雨下的越大越久,心里越美。连续几天的大雨,山上的雨水沿着山谷下泄,形成一道道瀑布,在雨后斜阳里,十分壮观。雨水流到山下,汇成一条条小溪,带着深山里的草香,流出大山,淌进村里的池塘,汇入村南那条黎河。洪水季节,黎河里浊浪滔天,响声如雷。河水里泥沙俱下,树木杂陈,胆小的不敢正视。这种恶劣环境正是我们这群好逞能、爱出风头的傻小子登场的时候。在大人们的怂恿下,一个个脱得精光,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在急流里搜寻可以成才的树木,可以果腹的红薯、花生、玉米。几经沉浮,有惊无险。
我不喜欢秋天连绵的阴雨,是担心那三间陈旧不堪的草房经不起雨水的考验。老家的住宅由山石铺地基、垒山墙,房前后用土坯堆砌。房上起脊,房顶上铺谷草。一般小雨、骤雨,顺流而下,相安无事。一遇连阴雨,堂屋、卧室雨脚如麻。那时,全家人手持脸盆、水桶接水,掏水,大人吆喝,小孩哭闹,直到外边晴天,屋内还滴滴答答停不下来。
在我的记忆里,对秋雨唯一的好感,就是雨后可以到山上捡蘑菇。一场秋雨过后,一夜间,山上窜出了遍山的蘑菇。松树林下橘黄的松茸,山草地里浅灰色的草菇,山石上透明的地衣菜,还有崎岖山道边上巨大的雷蘑……不等雨完全停下来,约上一群小伙伴,背上荆条筐,手持赶蛇的木棍,踩着雨脚进山采蘑菇。中午回家时,每个人都有满满的收获,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山珍啊!
燕山雨啊,多少年来,你用甘霖把故乡贫瘠干旱的黄土变成沃野,你那甘甜的乳汁抚育了历代燕山子民。也陪伴着我度过了既快乐又苦涩的童年、少年,青年,整整20个春秋。
他乡也有山,他乡也有雨,唯有当年故乡燕山雨,是那样让人留恋,以致半个世纪后,仍不得忘怀。
燕山樵叟 2018年季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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