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粥香
张艳军
冬天,乡村的早晨,不是被东方的太阳亮醒的,也不是被矮墙上的公鸡啄醒的,更不是被巷子里的风吹醒的。乡村的早晨,是被飘摇在村庄上空的炊烟暖醒的。当乡村第一缕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太阳还陷在村外的沙丘里,顶着硕大的头,慢慢地向上爬。而蹲在矮墙上的公鸡,则瑟缩着身子,微合着双眼,偶尔的一次啼鸣,也不过是睡梦中的一次呓语。更不用说那些风了,它们只会横冲直撞,胡作非为,可根本奈何不了摸不着逮不住的黑夜。
小时候,懵懂的我曾经幼稚的认为,黎明前的黑暗,都是被这些早早升起的炊烟染黑的。不然,天亮前的那段夜色,怎么会那么黑?
一处炊烟升起的地方,都会忽闪着一扇火红的窗,那是灶膛里的焰火映在上面的舞蹈。柴禾在灶膛里熊熊燃烧,劈啪作响。那些未及干透的柴禾在火焰的烘烤下,从身体里咝咝地冒出液泡,像是在喊疼。大块的蒸气从锅盖缝儿溢出来,溢满整个小屋,像雾一样。整个小屋便氤氲在暖烘烘潮乎乎的热气中。
沸腾的锅里熬的是粥,玉米粥。每天早晨喝一碗粥,并不是哪位先人制定的清规戒律,而是乡亲们几辈人保留下来的风俗习惯。好像早晨不喝一碗粥,这一天就提不起精神;不喝一碗粥,这一天就缺了点儿什么;不喝一碗粥,这日子就不是日子了。而一碗粥唏哩呼噜下了肚,额头冒汗,全身暖和,屋外再大再猛的风雪也不在话下。
一个冬天的夜晚,屋外寒风吹彻,滴水成冰,连天上的星星都被冻的销行匿迹,无影无踪,而屋里却是温暖如春。炉子烧得旺旺的,火苗突突乱窜,火光映红了半个屋子。炉子上还烤着两块红薯,红薯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小屋。母子和两个孩子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中间放着一个笸箩,笸箩里装着黄澄澄的玉米。母亲气定神闲,胸有成竹。而两个小孩却禁不住诱惑,频频地扭回头,望向那两块红薯,不住地吞咽着口水。那是母亲承诺给他们的奖赏,而他们的任务就是把面前笸箩里的玉米尅完。母亲手里拿着一个小改锥,两个孩子觉得奇怪,问母亲做什么用,母亲说等会儿就知道了。只见母亲拿起一个玉米,顺着一排玉米粒,轻轻向下一推,这一排玉米粒就哗啦啦地掉下来,玉米身上被划出了一道口子。然后,母亲又在玉米的另一侧,划出同样一道口子。原来,心细的母亲怕这些瓷瓷实实的玉米会咯疼了孩子的手,才想出来的办法。其中的那个小男孩也许觉得好玩,也许是想早点儿吃到烤红薯,于是从母亲的手里抢过改锥,在玉米身上划出了好几道口子,这样一来,一个玉米上面就剩不下多少玉米粒了。母亲微笑地看着他,而妹妹则噌地抢过去,美滋滋的,像抢到个宝贝似的。
那个小男孩就是我,我那时十岁左右,看什么都新鲜,根本不知道生活的艰辛。第二天,我跟着母亲去磨房。磨房在我家的西面,两间小土屋,很不起眼,却是全村唯一的微型粮食加工厂。磨房主人是个妇女,我叫她大婶。看得出,大婶并不是个勤快干净的人,磨房已经好久没有打扫了,到处落满了面粉和灰尘。四个墙角还挂着蜘蛛网,上面也落满了粉尘,像晾晒着的几张破旧的渔网。电磨立在磨房的正中,上面是一个方形的大漏斗,像张着的大嘴,玉米就是从那里被吃进去的;中间有一个小插板,像磨的裤腰带,一推一拉,控制玉米的流量。地上横陈着一条白布口袋,口袋嘴儿系在磨的出口上,电磨一响,白布口袋倏地鼓起来,像被人吹了一口大大的仙气。电磨停了,白布口袋又迅速地瘪下去,里面已经装上了磨好的面粉。大婶帮母亲把面粉从口袋里倒出来,母亲则用拿来的细箩,一箩一箩的把玉米面筛下来,箩里就只剩下了细碎的玉米糁子。玉米面可以蒸金黄的窝头,烙薄脆的玉米面饼,糁子则煮粥喝。
我喜欢喝隔壁高奶奶熬的粥。没事就往她家跑。其实母亲熬的也不差,这不免会遭到母亲的嗔怪:“小馋猫,别人的什么都好吃。”高奶奶熬了一辈子粥,一勺一勺,养活了四个儿女支撑起一个家。所以,她熬的粥特有味道,里面不仅积攒了寻常生活的烟火味,还沉淀了几十年沧桑岁月的酸甜苦辣。只是我只吃出了甜。高奶奶熬粥时,坐在灶膛旁,神情很专注,好像她不是在熬一锅粥,而是在虔诚地完成自己的一件艺术品,虽然她对艺术一窍不通。高奶奶不停地用勺子在锅里均匀地摇啊摇,还时不时地弯下腰,看看灶膛里火的虚实。淘气的火苗跳跃着,像是要把高奶奶脸上深深浅浅的褶皱舔平。有时,高奶奶会往粥里放两块儿红薯,然后,慢慢地熬,红薯慢慢地变软,甜味慢慢地渗进粥里,粥喝起来有丝丝的甜,像放了糖。有时高奶奶也会往粥里放几块倭瓜,倭瓜粥和红薯粥堪有一比,也很香甜。而我最爱喝的则是春节后高奶奶熬的粥,高奶奶会把过年时剩下的年糕煮在粥里。咬一口年糕,粘软滑甜,越吃越香。
乡下的日子,平淡的就像这玉米粥,看上去清汤寡水,索然无味,可是只要用心打理,巧心经营,平常的日子也会变得有绘声绘色,有滋有味。春天种完地,没事了,把小院收拾一下,种些花草菜蔬,既养眼又可以食用;夏天天气晴好,阳光充足,把陈年的衣被翻拣出来,洗一洗,晒一晒;秋天收完庄稼,闲下来,推着小车去地里拾些柴禾,已备冬天不时之需;冬天最清闲,搬把小凳子,坐在暖和的太阳地里,精心地挑选种子,为来年早做准备。不知不觉,日头落山了,捡把柴禾,燃起灶里的火,炊烟缠绕,小院里又飘荡起淡淡的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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