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桃园
姥爷走了已经十三年了。那是一个深秋的清晨,他在给舅舅家垒墙时,突然栽倒在地后便不省人事,尽管抢救了三天三夜,但最终没能挽救他的生命。医生说是大面积脑出血,抢救成功的机率很小。
姥爷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和姥爷一起走的,还有伴随了他十几年的桃园。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大潮吹遍神州大地,姥爷所在的村子自然也在其中。村子里很多青壮年都纷纷选择了到城里打工,两个舅舅也不例外,跟随着汹涌的打工人潮,踏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送走了两个舅舅,姥爷一声不吭地蹲在自家承包田地头,吧嗒吧嗒一口接着一口抽旱烟。他不愿意两个舅舅背井离乡外出去打工,也不想让眼前这六亩责任田荒废了。一袋烟抽完,他在鞋底重重地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紧缩的眉头也渐渐舒展。
第二年一开春,姥爷就到镇上买了一批桃树苗回来,他要在这六亩责任田里全都栽上桃树。
姥爷的选择自有他的道理。早些年他在生产队当队长时,曾管理过果园,对果树的栽培嫁接技术很熟悉,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所以在栽桃树这件事上,全家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不过,即使提反对意见也是白搭,姥爷的脾气犟,只要他决定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之前因为分房子的事,两个舅舅曾试着反对过,可没成功。按农村的规矩,有几个儿子分几处宅基地。老人们为孩子们盖好了房,分房,然后轮流在几个儿子家住。两个舅舅家的房子紧挨着,姥爷没有按村里的习俗轮流住,而是提出,让一个儿子让出最东间,一个儿子让出最西间给他们住,两间屋子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厨房。两个舅舅怕村里人笑话,曾联手强烈反对,但最终还是没能拗过姥爷。
“桃三杏四李五年”。桃树苗在栽下后第三年春天就开了花结了果。姥爷去他们村外的乱岗上移了些荆棘藤蔓,围种在责任田四周,又在地头搭了一间泥砖房,桃园就这样诞生了。那一年,姥爷已60岁。
泥砖房不足20平米,一张土炕,一台黑白电视,两张桌子,几把凳子,窗户没安玻璃,里外用两层白塑料布封住,墙面用白灰简单地粉刷了两遍,房子外边还搭了一个灶台,这就是姥爷姥姥在桃园的全部家什。
春节过后,大约惊蛰时节,姥爷姥姥就从村里搬到桃园,一直到夏末秋初最后一批桃子下树,他们再搬回村里住。春去秋来,每年像候鸟一样迁徙,和他们一起迁徙的,还有姥爷最爱的那只叫阿黄的土狗。
阳春三月,桃花盛开,姥爷的桃园自然成为我们周日玩耍的去处。那时,吱吱呀呀骑个二八破旧自行车,到三四里之外姥爷的桃园去,新鲜又好玩。周围村子里很少有种果树的,即使有,也寥寥几棵,不成规模。姥爷的桃园在三里五乡是规模最大的,尤其在桃花盛开时,大部分树桠还是光秃秃的黑灰色时,姥爷的桃园已是粉嘟嘟一大片。那大片的桃红色把空中漂游的云彩都染成了粉色。这时,在其它孩子面前,一句“这是俺姥爷家的桃园”,话语中是满溢的自豪和优越。
表兄妹中,我到桃园去得最多,也是受益最多的。身临桃花美景,常会“诗兴大发”,冒出一些天马行空的词句,有时还能用到老师留的作文中来应付作业,竟还常常得A。既能玩得酣畅淋漓,又不耽误功课,这让弟弟妹妹们很是羡慕。可能也是这个原因,以后但凡和桃花有关的诗词故事,诸如有“良田美池怡然自乐”的“桃花源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国风雅韵以及唐寅笔下“桃花仙人种桃树”桃花诗句,甚至是感慨涕零、充满悲情色彩的“桃花扇”,都能引起我极大的阅读兴趣。
桃花盛开时节,没有姥爷的许可,我们是绝不能随便闯到园子深处乱跑的,只能在泥砖房附近的菜畦转悠。他常说,一朵花就是一个生命,小孩子毛手毛脚不靠谱,不能随便进园子。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玩耍的热情,我们围着园子四周捉迷藏,做游戏,有时趁姥爷空闲时会缠着他在桃园前的土路上放风筝。姥爷扎的蜈蚣风筝足有五六米长,在欢呼雀跃声中,长长的蜈蚣飘飘摇摇飞上桃园的上空,变成了一串省略号,我们仍在氤氲着桃花香里空气里欣喜仰望。
那个年代,相机还是一种奢侈品,照相在农村也是一种时尚。但每年桃花开的时候,等我们这些孙辈们都集齐了后,姥爷就请来村里的照相师来拍几张合影。照片中除了玩得满头大汗的我们和姥爷姥姥外,阿黄也算家庭成员之一。姥爷常说,阿黄有灵性,夜里看园子全靠它了。因为它的警觉巡逻,夜里曾吓跑过好几拨偷桃贼。
桃花开过,整片锦霞在浩荡春风的吹拂下,从桃园上空悄然飘走,园子四周也停止了热烈和喧闹。我们暂时不再想着去桃园了,因为离桃子成熟还有一段时间。
枝头上,每一朵桃花残骸下都蕴藏着一个毛茸茸的小生命,这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毛茸茸的小桃子见风就长,姥爷忙碌的日子也开始了。疏果、施肥、培土、防虫……桃园里的这些活计全靠姥爷和姥姥来操持。有时两个舅妈也主动来帮忙,但姥爷总说自己能忙得过来,让她们安心去上各自的班。
密密匝匝坠满枝头的小桃子在姥爷和姥姥的呵护下,快速长大。姥爷常在黄昏时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欣慰地望着渐渐丰盈长大的桃子,乐呵呵地傻笑。当然,也有一些桃子,长到半大时会自己落果,姥爷会让姥姥把它们收起来埋在树下。我问姥爷心不心疼,他说,当然心疼了,可心疼归心疼,这桃树坐果啊,和人长大是一样的,从一开始开花,就得经过诸多考验,只有经得住考验了,才能修成正果。那时,虽然姥爷的话似懂非懂,但深深记在了心里。
夏越来越深,桃园第一批桃子“五月鲜”成熟了。我们早已垂涎三尺,隔着三四里远,似乎早已闻到从姥爷桃园里飘来的香甜气息。等周六周日一到,我们又成了桃园的第一批食客。鲜红香甜的桃子挂在枝头,诱惑着我们的舌尖,也诱惑着我们的双手。摘桃子是有很多讲究的,不能硬拽,要从枝干上轻轻顺势一拧。摘过桃子的手绝不能乱摸乱碰,因为手上沾了桃子表层的茸毛,手是摸哪儿哪痒。我们也总会忘记姥爷的警告,不一会儿手就控制不住摸摸鼻子,挠挠耳朵,惹得全身上下都是痒痒的。姥姥怕我们受罪,后来索性不让我们去树上摘了,等着姥爷摘来,洗净了绒毛再吃。
桃园门口会有桃贩子来收桃子,每年姥爷都要留下两棵树,在自家地前摆摊零卖。桃子零卖的价格和交贩子的批发价格一样低。有同村卖桃子的找到姥爷,说提提价格,姥爷坚持不提,他说,乡里乡亲的,不在乎挣多少钱,就是白送也送得着。姥爷就是这耿直脾气,年轻时在生产队当队长,即使家里缺吃少穿,他也坚决不沾集体一点便宜,全靠省吃俭用养活着一大家子。
姥爷去世后的那年冬天,因为桃园没人管理,两个舅舅只好所有的桃树刨掉了。桃园上空那一大团粉色锦云,那氤氲在桃花香里的欢呼雀跃声,还有鲜美香甜的桃香,也从那片土地上消失了。我只能在梦里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