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邓迪思,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以文学研究评论及散文创作为主,作品见于《红楼研究》《文学港》《兴安文学》《蒙自文学》《西部作家》《牧野》《中国魂》《诗航行》《新疆经济报》《余姚日报》等刊物。西部作家主编、郭小川文学院副院长。
他写的是身体,呈现的却是个体的、国家的、民族的乃至全人类的灵魂。北野的《身体史》《分身术》具有一种内在爆发力,和多数诗歌内敛、含蓄的表达有所不同,他的诗歌语言是张扬的、冲动的、接近原始状态的心灵呓语。他的诗歌更像是物理学中定义的“黑洞”,和“超新星”相反,“超新星”是向外爆炸的,而“黑洞”是向内爆炸的。他在诗歌中炸碎了他自己,坍缩成一个“奇点”,并与外界隔绝。这个点并不安静,无时不刻地撕扯、震荡、糅杂、汹涌澎湃。
北野的诗充分体现了“和世界对峙”的诗歌理念,他不断地挑战、抗争外部世界,但个体生命是渺小的,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痛苦;痛苦把他湮没了,也把他的灵魂切割成无数碎片——正是这些碎片,折射了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真实。
人总是矛盾的,北野外表和内心反差是巨大的,他有一张平和的、宽容的脸,还有一颗尖锐的、锋芒毕露的内心。这个人,在商业上成就了一番事业,但缺乏圆滑世故的一面,依然棱角分明,在一些细节上可以看出他不愿向社会妥协的个性。他很奇特,是个怪人,在世俗社会中游刃有余,在诗歌中又不时地流露出反世俗的情绪。
和鲁迅式的批判不同,他不是斗士,批判锋芒多数指向自己,自嘲式地审视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体现了一个小人物的悲哀。这既是个性的,又是共性的,他折射的是许许多多小人物的悲哀的命运,还有他们在阴影里的啜泣声和呐喊声。当然,他不是小人物,他已经事业有成,文学上也声名广传。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小人物,大解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假如填表格的话,有一栏一定要填上“群众”二字,这两个字是对小人物的最好注解。
小人物的生活是荒诞的,北野的诗也是荒诞的,如他的诗《我要与美好的人生对抗到底》;这个一个灰暗的标题,失望的标题,是从另一种角度看人生的。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标题里包含了希望,人生就是“等待”和“希望”,但贝克特表达出来的是永无止境的绝望。北野的标题,虽然是绝望的,但蕴含了希望,一种潜在的没有明确表达的希望。在艺术效果上,这两个标题是异曲同工的,都是一种逆向思维。诗里,他写道:
“我的锁骨下,也锁着一条铁链“
锁骨和锁之间的联系,要延伸到奴隶时代,那时锁的是身体。而随着文明的进步,人类不再采用这种血淋淋的暴行了,取而代之的是锁住灵魂和信仰。但灵魂也是会滴血的,所遭受的痛苦并不亚于身体的痛苦。
在诗里,这个思想被锁的奴隶,身后是阳光,是花园,是高楼,是美好的生活。然而北野质疑这样的生活。
“我一个人的宁静,似乎与幸福生活
毫不相干,似乎对把自己养大
养到死这件事充满怀疑,我是个
寂寞到无人理会的人,我是个
心理阴暗又极端敏锐的人
总是与别人的快乐格格不入”
在诗里,他似乎在批判自己,他明白这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思想,甚至是违背“道德”的。被养大,被哺育,理应感恩,理应报答,“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问题是他不是一条狗,他的思想太复杂,他是一个人,一个诗人。他有权对自己的生命意义产生怀疑,生命不仅仅是一个从生到死,攫取物质的简单过程,精神的自由和心灵的富足才是一个人活着的乐趣。
北野并没有去否定他人的美好生活,那是他们的,不是他的,他没有幸福感只是他自己的声音;文学便是这样一种个性,不从众,拥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在作品里有自己独立的王国。
“对不起大家,你们先幸福着
不必等我这个自找麻烦的人
我的固执,只是出于
对美好生活的极端热爱和警惕”
这看似自嘲,托出的是一颗思想家的心。结尾对“美好生活”进行了不露声色的批判,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好生活?诗人对美好生活是极端热爱的,但那不是世俗社会定义的生活,很多时候,幸福是一种假象。诗人以警惕的眼光,考量了生命的价值。亚里士多德说:“生命的终极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于生存。”北野正是这样一个不断觉醒、不断思考的诗人。
北野的诗,有波德莱尔式的消沉,有雪莱式的抗争,有庞德式的象征,也有艾略特式的隐喻。他糅杂了众多风格,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一、民族美与后现代主义的结合
北野是一个注重民族传统元素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诗人,他充分挖掘传统文化素材,并运用后现代主义的方式去消解传统意义,构建出崭新的色彩和语境。他在转化、叠加、融合中重新创造,传统元素被支解、撕扯、组合,形成了带有魔幻色彩的氛围,诗意不再清晰,而变得朦胧、晦涩,具有多义性和多声部对话、玄学性的特点。
《小瓷匠》中的瓷和宣德年都带有隐喻色彩,瓷隐喻了中国传统文化,而宣德年是朱瞻基统治期间,政治相对清明,同时朱瞻基又是文化和艺术的庇护人,这首诗带有为文化发声的潜在意义。“喜欢把山岗变成阡陌的人,也喜欢/把凶狠的兵器,变成牧笛的长腔”,山岗变阡陌,隐喻了经济;兵器变长牧笛,隐喻了文化。这意味着诗人希望时代发展以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为主,以和平的姿态带给人民更多的物质生活和精神愉悦。“这乱糟糟的世界,每一刻/都记着我的荣耀和衰败”一句,化自于《圣经》中的《旧·箴》,“帝王荣耀在乎民多,君王衰败在乎民少。”隐喻了民生对国家的重要性。“仿佛一场猜谜游戏,多少年后/我仍被一个扮作专家的老头/用纸币敲着额头说——/各位看官,这个人,仅仅是传说。”则表达了理想的失落感,在对明月梅竹的向往中的失落感。
《读<聊斋>识众女鬼》采用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来追寻《聊斋》中众多女鬼、狐精的生命意义,北野没有赞扬,也没有批判,而是陷入了一种矛盾、纠结的语境。“花朵的真身、狐狸的尾巴”,体现了这些灵魂的纯洁和邪恶,它们共生在一起。“乖乖女,复仇女神,薄命人/或是命运里的悍妇”,也体现了性格的矛盾,是多种性格糅杂在一起的。“活着的清规戒律/是一个囚笼,只有前世的冤家/才会爱上那些痴傻的妖精。”北野将生活的秩序比喻为囚笼,但又将那些违背道德和秩序束缚的人戏谑为“前世的冤家”,是明贬暗褒的,但带有纠结的心态。北野在诗里引用了冰心的女性观,并借云翠仙、封三娘来赞美女性对爱情的执著,紧接着又用《瑞云》中的“其值几何?”——世俗的价值观来急转,体现了人文价值观和实用价值观的对立。“不管是市井无赖,还是‘豺鼠子’/学究,这个孤零零的荒野啊”,这句体现了人的复杂性。“只有孤身走入旷野的人/才偶尔生出一颗不回头的心”,体现了在世俗羁绊和理想中的纠结心态。北野借《聊斋》中的众女鬼象征了复杂、多元化的现实世界,多种价值观的对立与冲突,他借传统意象构建了新意象,将《聊斋》中清晰的现实变成了含混不清的现实。
《萨满神舞记》是一首模拟萨满教祭司呓语的诗,带有浓浓的民族色彩,鼓钹、兽皮、鸟羽、山岗、大地……好似巫师的诵祝。但北野并非为了写祭司,也不是为了写舞蹈,而是为了写出自己苦闷的内心,他对这个世界的惆怅感。“海水的斜坡/有人在那里跌倒,有人在那里/站起;森林的未来属于兽主/尘世的未来属于神主/只有人命运难测,始终在/幻觉里出入,属于六神无主/一生都不知要听命于谁的节奏。”这一节表面上是写命运的,实质上是写世界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的,北野以兽主和神主象征统治者,隐喻了被统治者的现实境遇。“如果大地/永远以丰收和饥饿为生/那就让我继续敲着木铎,把人间的/喜庆和疾苦,一遍遍地/告诉经过我们身边的来者吧。”丰收和饥饿,在这里可以是对立的,也可以是共存的,就像阳中的阴,阴中的阳一样共存。某种状态下,丰收可能意味着饥饿。北野用词是独具匠心的,他的诗句往往可以有多种解释。“像灾难里不息的回声/仍然原谅着整个旷野的风雨”,这个看似以德报怨的回声,包含了一种无奈和无法抉择的可能性,原谅也许不是自发的,而是被迫的。
北野的诗,民族性是外在的,体现在语调、氛围、意境中,而后现代性,却是内在的,他一边在继承民族性,一边在消解民族传统意义。既有民族元素中的优美与含蓄,又有后现代性的糅杂与含混。
二、对二元对立的消解
北野是非常注重“真”的诗人,这个“真善美”的“真”是不同的,“真善美”与“假恶丑”的二元对立在某种程度上简化了生命的真实,是刻意遮蔽了一些问题,而又突出了一些问题,从而达到主题鲜明的意图。处于二元对立中的生命是极少的,更为普遍的是善与恶、正与邪、美与丑互为缠绕,可能共存于一个个体生命之内。诗如果追求本真,就要赤裸裸地、不加掩饰地写出生命的真实状态。而这一状态,在现实条件下,充满了复杂性、不确定性、互悖、互否。北野无论针对历史还是现实,个体生命还是群体生命,都是用一种平和清澈的眼光看待问题的,他没有站在单一角度去否定或者肯定某个问题,他只是在不断地接近或抵达本质,捕捉犹如量子态的生命瞬间。
一九六五年是北野的生年,也是三年自然灾害稍加好转的一年,同时又是文革的前夜,这意味着他出生在一个两次灾难的间隙中,这对他个人而言,有着特别的意义。《一九六五年》有对左的思潮的批判,“一九六五年的梯子,本来可以/搭上树冠,偏偏有人喜欢/让它爬进云层,所以雷电击死的人/躺在地上,都有不解的面孔。”这无疑是对“大跃进”的讽刺,其中的不解,不仅是高层的不解,也是民间的不解,即使到今天也难用正常理智理解那个时代的冲动。“麻雀刚刚获得喘息,还不敢大胆/交配”,这是对“除四害”把麻雀列为一害的讽刺,同时也可以把麻雀视为普通民众。“只有地主的婆娘,恍惚吃饱肚子/在暗中光着身子怀孕”,恍惚吃饱肚子,是反讽,而暗中怀孕,和节欲对比,隐喻了知识分子的反思。“整个村子的人,都像潜伏下来的/特务,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隐喻了人人自危的状况。“这一年,铺天盖地的/暴雨,正处于急剧坠落的乌云之中”则隐喻风雨欲来的文革。“只有我,像个洁白的赤子,天天在/灰色的襁褓里,练着死而复生的哭泣。”结尾一句,将出生视为死而复生,隐喻了历史的循环,历史虽然是螺旋状上升,但也总是不断地重复。结尾将前面的批判消解了,北野没有简单地批判那个充满错误的时代,而是将它放到人类历史中宏观地看问题,体现了人类发展的艰难曲折。
《收租院》是对二元对立思维的消解,收租院雕塑是一个被歪曲了的艺术创作,违背了艺术的真实性原则,它以刘文彩为原型,为宣扬阶级仇恨而生。北野消解了这尊雕塑的原定意义,“面目凶恶的人,心里在/轻声念佛”,他将被定义为恶人的塑像还原为一个善人。“石头从不开口。石头含着阴影/和秘密之物。”沉默的石头含着冤屈,是刘文彩之类的地主的象征。“而真正的嘴唇是无语的/譬如涛声,死亡的泡沫偶尔相遇/也是一种冒险之美,甚至/是无名的罪恶。”沉默的雕塑,被冤屈的人们,在北野笔下,充满了美感,物哀的美感,充满了死亡之美。这同样是对原作定义的消解。“一直到许多心理阴暗的来者/在这里,突然学到了/教育和爱国,才在一个万恶的/旧社会里,慢慢缓过神来。”游人打破了雕塑的沉默,慢慢缓过神来,隐喻了生命的悲剧。而将那些所谓有爱国者写成心理阴暗的人,则讽刺了极左思想。“一个家庭的失败;信仰和狂热/既可以让一个民间凶狠混乱/也可以让艺术失去底线。”这隐喻政治如果强凌驾艺术之上,会让艺术变得面目全非的。“种田人与收租者,如果表演对立/就让一群单纯的美院学子/怀着仇恨,把他们捏成泥塑/然后让时间涂抹成不同的形态。”这是对二元对立思维的否定,而让时间涂抹成不同形态,则是对历史的审视,不同的历史时期,会以不同的眼光审视那些被捏成泥塑的原型,但最终会重新还原历史的真实面目。
三、魔幻色彩里的理想主义
北野擅长奇丽的想象,犹如不羁的天马,在云端游走。他的诗里充满了大量荒诞不经的意象,充满了大量的精灵鬼怪,在手法上,和南美的魔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人鬼不分、生死不辨、真实同幻觉相混的魔幻世界里曲通现实,用虚幻的外衣影射现实的真实。
《读唇术》是一首注重魔幻与象征统一的诗,每一个魔幻意象的背后,都有它独特的象征寓意。腐烂的树冠、飞越殡仪馆的蝙蝠、收起一层灰的鱼鹰、提着繁星的萤火虫、在空中做爱的蝴蝶……这些或是对现实世界的嘲讽,或是对现实世界的隐喻。“一个时代的楼宇和城市/出现幻觉,它想恢复大地上的/村庄和草垛的原形”,这句诗在抨击文明过度发展时体现了自然主义理想。“只是我们这一生,很快就要过完了/为了幸福的暮年,我们准备了养老院/和监狱,也准备了自己。”养老院和监狱隐喻了理想的失落和失败,而准备自己则是坚持理想、坚持自我的表现。“是啊,若要猜透你此时/躲在洞穴里的身影,除非移走古塔/和塔中那个法术高强的骷髅僧人。”北野借白蛇的传说,来隐喻一个呈塔状的社会结构,和身居底层的人的压力。“我猜不出一条现代的山凹里/那些桃花源中的居民,要如何才能/撤换下那盲人般的朴素和虚无。”这句并非对田园生活的向往,而是对现代人愚昧的讽刺。北野在这首诗写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各种抱着不同观点的阶层。“谢谢,而我自己,已经在颈椎里埋好了/礁石和疾病。年龄是一把匕首,我要给自己的/前额,留下足够使用一生的虚荣。”结尾回归真实自我,而真实是悲哀的。读唇术这个标题本身象征着沉默,只能通过唇来读懂一个人的真实内心。而北野所读的,不是一颗心,而是一个世界。
《身体史》不是对个体生命的复杂诠释,而是对内心所映照的世界的解释。每一个诗人都有一个庞大的内心世界,但北野心里装着的,还有一个庞大的外部世界。身体的空壳是外部世界的空壳的象征,北野笔下的身体史,不是生命史,而是社会发展史。那个父辈栽下的棺木,则是对一切灾难起源的隐喻。弄弯骨头的月亮,带血的月光,则是表象美好事物的本质探究。锯开的蜂巢,隐喻被切开的内核,甜蜜的舌头,则象征了虚假的宣传。“麻衣神相,蓑衣鬼相。而围着/生医铺门口讨冤屈的人,都有求生的/热望,如同怀孕的母驴半夜突然/仰天长叫,它露出阴阳不定的白脸……”麻衣神相,是指坐在神坛上的骗子;蓑衣鬼相,是指煎熬在下层的百姓。生医铺则成为获取利润、伤害他人权益的场所,而不是治病救人的场所。驴脸则是毕加索式的夸张变形,将人异化。北野以复杂而又怪异的意象来影射现实之殇,揭示现代文明对人性的异化,他的语调总是冷冰冰的,而胸膛下,却埋着一颗关怀众生的热切的心。
四、从丑陋的事物上发现美的价值
罗森克兰兹说:“吸收丑是为了美而不是丑。”这一理念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擅长以消极的口吻反映病态的社会,从阴暗的角落里挖掘人类“撒旦”层面的精神本质。北野在审丑时,一方面挖掘了人性的阴暗面,有一定的批判;另一方面,他又从中发现了这些事物存在的合理性。
《狲的传说》以另类视角重新审视了这些传说中罪恶的精灵,他发现在夜的笼罩下,这些诡谲的精灵是如此强大。“我必须学习那些狲类/学习它们的柔软和诡计/以及它们颤抖的皮毛,和在夜晚/突然出现所抓住的机遇”。狲是一种聪明的动物,它是弱小的,无法和老虎、狮子媲美,但它以它的机智成为夜幕下的强者,说明它有很强的生存本能。在诗里,北野将狲视之为一种善于捕捉机遇的精灵,并将之神秘化。“而狲类的身影和它们摇晃的火苗/重新成为月光下的碎片/重新把房门拍响,把屋顶的枯草掀翻/把哭夜的孩子叼过屋脊/让胆小的女人在记忆里缩成一团”。北野赋予狲神秘而幻美的特点,甚至叼走孩子,吓哭女人也成了狲的骄傲。表面上看,是反道德的,但是,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狲的行为很难说是错的,只是生存需要。这首诗的背景是夜晚,赞美狲的前提是夜晚,正是因为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犹如夜晚一样黑暗,所以诗人才会夸赞夜的精灵。反过来讲,对狲的夸赞恰恰也是对夜的批判。
《鸟巢中的蛇》以冷静的心态审视一条蛇,不带褒贬色彩,只是静静地叙述。这首诗的观察极为敏锐,“我是你的窥测者。我看见了/你的咀嚼和遐想的双眼/我摸到了你疏松的骨头和牙齿/以及你逃跑时一跃而起的弧线/那不易察觉的停顿和回眸/让你吐尽内心的火焰”。蛇逃跑时的心理,被北野穿透了,蛇此刻的情感是复杂的,既恐惧又愧疚,又有捕获食物的喜悦。蛇偷走了鸟巢中的全部鸟蛋,但它并非心安理得,而是有罪恶感的。所以,诗里又出现了“你有意忽视的飞翔”“你有意忽视的鸟群”;“有意忽视”实际上是一种悖论,既然是有意的,那就无法忽视,只是故作姿态罢了。于是就出现了下一幕,“看着你在逃离之前,默默地/吐出一枚鸟蛋,那沾着血丝的鸟蛋/还沾有你胃里的温度和黑暗”。蛇良心发现,留下了一枚鸟蛋。蛇性是复杂的,它有阴暗的心理,同时也有温度,善恶共存,北野以蛇象征了复杂的人性,剖析得细致入微。
五、直击本质的深度隐喻
能否从现象中捕捉本质,是判定一个诗人是否具有思想力的标志。一切文学作品不是为了写出事物本身,而是为了写出隐藏在事物背后的意义。北野不大喜欢迂回式的揭露,他更喜欢紧紧地抓住本质,迅速砸开虚幻的外壳,露出事物的真面目。这一呈现过程不是直白的,而是隐喻的。
《五谷神》以犀利的语言讽刺了神的无为,和拜神者的愚昧。“风的神,雨的神,五谷的神/缩在三块砖头里,像灰头土脸的小人”,北野就是这样形容神的,神是小人,它不是高大的,而是渺小的。同时,“小人”一词一语双关,神也是品质卑劣的小人。“磕头如捣蒜的人,用漏风的嘴/念了一千遍一万遍,装聋作哑的神/仍然管不了风调雨顺的事”。这段批判并没有新意,但漏风的嘴,装聋作哑,依然有时代特征。“云路向上/土路向下,只有迎头撞上的狂风,才能/把倒伏的人群,从泥里一一挖出”。这几句,是非常精辟的,直接点出了本质,神和人走的完全是两条不同的路,神的路是云路,人的路是土路,怎么可能一致呢?拯救人的是什么呢?恰恰是人们不希望看到的狂风,把人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病毒》这首诗隐喻色彩极强,批判也是非常激烈的。病毒是微小的事物,可北野偏偏借它隐喻了大的事物。诗的开头用的是反讽手法,“我喜欢它噬咬的速度和声响。我迷恋它/霉烂时发出的黑光。它把塌陷的肉体/重新吹圆,并且夸大得像个气囊”。病毒扩散速度是很快的,动静也是很大的,诗人用“迷恋”这两个字,是惊讶,也是极度的失望。病毒把身体吹圆,制造了一种繁荣的假象,身体犹如泡沫,潜伏着破灭的危险。“身体里被开出了一间囚室。又开出了/一间囚室。那里挂满了铃铛/和变色的肝肠”。身体变成囚室,意味着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而不是开放的;身体包裹的是灵魂,也意味着在病毒的作用下,身体成了灵魂的监狱。铃铛是奏乐的,是唱颂歌的;变色的肝肠是身体的本质,这个本质是腐朽的。“虫子在里面生活、政变/侵占了鲜血的天堂。而反复易手的政权/突然被颠覆了:它们用一个国家的粪便/活埋了我的一生。我的舌头被咬掉/我的肉体被押向了春天的刑场/只剩下没有知觉的身影,被绑在病床上”。虫子成为身体实际控制者,身体本是灵魂的天堂,现在却变成地狱,“鲜血的天堂”便是地狱。虫子用粪便活埋了诗人的一生,隐喻了病毒用思想垃圾掩埋了自由的心灵。舌头被咬掉,隐喻了话语权的丢失;肉体被押向春天的刑场,隐喻了在虚假繁荣的幻象下,肉体形同死亡;身影被绑在病床上,隐喻了灵魂被绑架,成为一个病态的灵魂。北野的诗,批判不留情面,尖锐,某种程度上有激烈之嫌,但这不是艺术的问题,是思想的问题。也许北野觉得,病灶太深,就得用长针猛扎。
六、感性的美糅杂理性的哲思
诗是美的感性显现,但只有感性美的诗往往缺乏厚度。诗的厚度往往来自于思想的穿透力,只有那些在诗中体现出哲学特质的诗才能称之为好诗。诗人也是哲人,诗不是情感的放纵,而是情感的沉淀;诗不是思想的表白,而是思想的意象。柏格森说:“所谓直觉就是那种理智的体验,它使我们置身于对象的内部,以便与对象中那个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契合。”感性是瞬间的,而理性却是长久的,在我看来,文学应当是理性审美的感性显现,以理性的眼光窥视美的内部,并赋予感性的创造。北野读书太多了,学识深厚的人难免偏于理性,但这也是优点,他的诗不轻浮,而是沉甸甸的。
北野的诗在唯美诗人看来,也许一点儿也不美,但美是分层次,分境界的。语言的美只是初级的,情感的美是中级的,思想的美才是高级的。艾略特的《空心人》“生命是漫长的/在欲望/与痉挛之间/在潜能与存在之间/在本质与下降之间/落下帷幕/因为天国是你的”。体现了深厚的思想的美,看起来语无伦次的表达,包含了对生命复杂的阐释。北野的《秋风起》有一段可以和艾略特媲美的诗句“秋天呵,现在,我只需要一阵风声/和它的破碎、绝望与缓慢的消逝之美/以做遥望、沉默和安眠之用”。
《秋风起》是献给消逝的事物的诗,不是落叶,而是一个时代,一个消逝的美好的时代。秋风和诗人缠绵在一起,共度一段虚无的时光。“破碎、绝望与缓慢的消逝”犹如慢镜头,是拉长了的痛苦。瞬间的痛苦是易逝的,而拉长的痛苦是一生的病。“遥望、沉默和安眠”包含了怀念、无奈和绝望之情,同时也折射出时代的压抑,一个沉默者的时代,是被割了舌头的残疾人。
与之对应的,是这样的诗句,“天堂的真理是浮云的声响。/而尘世的真理,是聋哑人的梦幻。”“我没有理由放弃道德,是因为/无耻的事情太多,它们超过了信仰。”北野将批判哲学化了,浓缩成两句哲理意味极浓的诗句。浮云是没有响声的,北野偏说它有响声,而且那是天堂的真理。聋哑人的梦幻是虚幻的,听不到,说不出的生活,北野将它定义为尘世的真理。浮云是有声音的,风的声音,只不过要到高处才能听到。而聋哑人,是借代的辞格,应该是省略了盲人,尘世的梦应该是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梦,苍白的梦,这就是尘世的现实。无耻的事情多了,应该被同化,放弃道德,随波逐流才对,可诗人没有放弃道德,站在了小众的一面。诗里体现了对立的辩证色彩,像太极图里的阴极,暗的事物占据大部分空间,亮的事物在小小的点中生存。
《要有光》的寓意来自于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最后一个问题》,人类文明的发展既有许多伟大的成就,也有许多问题。人类在创造物质文明的同时,也在制造大量的物质垃圾和精神垃圾,如同宇宙中的熵,以一种不可逆转的方式走向热寂。“梦里见狂飙席卷世界/醒来感觉尘世仍是一片/死寂的泡沫。我毫不怀疑/现在的人类,一直在/过着喧闹而绝望的生活”。北野将现代文明视为死寂的泡沫,是将人类的历史境遇、孤独处境从哲学的角度来观察的,物欲的过度膨胀也将人类的精神田园逼入死角,生活的重心被卷入现代文明机器的压轧中,在生活方式被同化之时,精神享受却不断地被异化,这是需要人类不断反思的一个问题。北野引用了托马斯·鲁日茨基的两句诗,是对生命的深切关怀和思辨。理性思维之后,北野展开了感性的想象,将莲花视为天使,妖媚的天使,多少带一点邪味的天使。在打破传统天使形象的同时,将生与死再一次思考,在永恒的静美的死亡中理解生命意义。最后又回归理性,文明的熵使得整个人类世界和监狱混同,于是对文明绝望。人类需要一束光,拯救世界,拯救人类心灵的一束光。但是看到光的人类,也看到了更多的黑暗,这似乎是一个永难停止的悖论,如同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北野在短短的三段诗里展现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和思考问题的深度,他的诗既有感性的延展力,也有理性的思辨力。
《以理书》全篇都可以称之为哲学著作,哲理性极强,就像海滩上的贝壳,信手就能捡到一个。“潮水击溃礁石之时,正是/礁石在自省中崩溃时刻”“压弯星光中的枝头,像一个平常的春天/并不惊醒沉睡中众多不幸的人”“卵石占据河边,蛙鸣占据云层/大海占据空旷的土地和睡眠的星辰/我占据时间和虚无”“我们生存需要借口,也需要刀子和宗教/道德与尊严既是整个城市的纪念碑/也是贤士和无名之徒的避孕套”“大海冲上天空的时候,我看见/上帝的钟声里,正掀起蓝色的波涛”“而我一个人在尘世跳来跳去/始终不知所终,像一块无法吞咽的/鱼骨,突然卡在了自己的咽喉/而结局仍然神秘莫测”。
这些格言式的诗句,堪称思想的精华,它的批判意味并不浓,它的审美意味也不浓,但是,它所带来的震撼,以及它的力量,海水一样漫溢、博大、深邃、不可抵挡。
就我个人而言,北野的诗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以理书》,而最难评论的也是《以理书》。尽管诗句充满理性,但这种理性又是以一种极为感性的方式显现出来的,只能意会,难以言传。应该说,一个评论家对一首真正的好诗是束手无策的,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才能道出它的全部意义。只有上帝知道。
北野,就是这样一个诗人,就是写了这么一些诗,无论你喜欢、不喜欢,总有一些时刻,你发现,某种撕碎的生命片断,忽然汹涌地向你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