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逐客令
又过了三五天,一场干热干热的夏风刮过,那万顷碧波荡漾的麦田就变作了黄色。
麦熟了。
麦夏抢收开始了。
然而,正是麦夏虎口抢粮的时候,春生的心情,却是越来越糟糕。
糟糕的他,干脆就想打点行装,逃离这里。
麦夏口为什么叫虎口抢粮?
虎口这个词用在这里,没吃过那种苦的人,可能会觉得在故弄玄虚。
可是如果你受过这种苦,或者知道这种苦,你就会觉得,怎一个虎口了得?那简直是,从老天爷嘴里抢口粮呢。
君不见那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它就变。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不知从哪游来一丝白云。
魔术一般,白云苍狗,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狰狞的灰黑,然后就蔓延至整个天空。
还没等人们回过味来,便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麦夏口碰上个雷雨天,你说会怎么样?
不要说等收拾了麦子,怕是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来不及找,豆大的雨点就会迎头浇下。
运气不好的,甚至还会不期而遇地被冰雹砸到。
如果遇上个连阴雨,唉呀,那简直就,糟糕透顶了。
碰上了这样的天气,那熟透了的麦穗子,要么被冰雹砸进一地泥浆里去,要么发芽发霉。
被冰雹砸进泥地就不用说了,收是一点都收不回来。
就算是没落到泥里,发芽发霉的麦粒,碾出的面粉或发黑或发粘,面条不能擀,饺子不能包,发面蒸馍能粘下老娘儿的牙。
抢收抢收,不抢,弄不好就让大老虎吃了,让老天爷收了,没了。
你说是不是虎口抢粮、跟老天爷抢粮?
当然,后世有了机械化作业,一个人开个联合收割机,后面再有个人专管接麦粒,往地里这么一突突,几下子,清事了。
但那个时代,机械化作业?庄稼人想都不用想的,连做梦都想不到,将来会有那东西出现。
在虎口抢粮的麦夏口,不要说成年壮劳力了,庄户人家的老人孩子也都成了大忙人。老人和女人在家里做饭,往地里送饭,小孩子则拿个篮子、包袱皮什么的捡拾丢落的麦穗。
庄稼人一年到头不容易,好不容易结出了麦穗子,怎么可能丢到地里不要呢?
所谓颗粒归仓,就是这样的。
壮劳力们则是没日没夜了。
东方还没有鱼肚白,他们就匆匆穿衣下地。手里拿着镰刀,边揉眼睛边往地里走。有的梦还没全醒过来,就挥舞镰刀割上了。
割倒了的麦子,绑了捆被运到场里,然后轧了、筛了、簸了、扬了、晒了……最后进了仓房,才算是到手了。而这所有的工序,都做完,是需要大量时间的。
时间,在这个时候,尤显得金贵。
等到满天星星的时候,人们,还舍不得归巢。
因为明天,兴许就变天了。
那时候又没个天气预报,那怕是不准的天气预报,都没有。
只能凭借着什么“天上勾勾云,地上雨淋淋”、什么“天上鱼鳞斑,地上晒谷不用翻”等等谚语,来判断明天大概是什么样的天气。
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天气预报,是不靠谱的。
庄稼人惟一能掌握的,就是自己的力气,和作息时间。
所以,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就坚持着,能多干点就多干点,多干一点就多一点的主动。
直到筋疲力尽到再支持不下去,直到天黑的实在是看不见劳作了,才一瘸三拐地回家。
第二天天还没亮,稍事休息的人们精力又回到了身上,又开始重复头天的节奏。
而且麦捆子一到了场里,就是彻夜劳作了。
看不见不要紧,往场里挂个马灯就行了。
得赶紧把麦粒轧出来。只要把麦粒轧出来,就能容时候了。便是遇个雨天,大不了装进容器用个苫布盖起来,至少不会烂到地里是不是?
……
庄稼人过过麦夏口,身子会晒脱几层皮、丢掉几斤肉,那真不是闹着玩的。
没有经历过,体会不到那个苦楚。
雪一般的白面馒头,是那么好吃的么?
那时候的人,哪有现在人的这个幸运?
恰恰就在这火烧眉毛的麦夏口,恰恰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刻,春生,却萌生了回家的念头,而且是回去了就不再来的念头。
七年来,他从没有过一去不回的念头,一次都没有。
连那个女孩子捉弄到他哭,都没想过要回去;连上学识字的诱惑,都没有动摇他要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执著。
现在,他却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为什么?
春生从他东家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情绪。
那种情绪,别人看不出来,他解读出来了,那是对他的——逐客令。
一种冷漠、厌恶加带着防贼一样的情绪——这是七年来二宽脸上从未有过的情绪。
是二宽脸上这种很伤感情的东西,让他产生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尤其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更坚定了春生的这个念头。
责任编辑: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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