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令人赧颜的事情,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往事。
四十年后,当我在街里再次见到她时,她已届耄耋之年,九十多岁了。
她依然那么清癯,上身穿一件带大襟的老式蓝布上衣,下身穿的依然是缅腰的大裤裆裤子,不知为什么清朝末年出生的她居然是一双大脚,大脚上的那双鞋与旧式的衣服极不协调,是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而鞋带竟是一根白线绳。灰白蓬乱的头发半掩着她那张沧桑黧黑的脸,嶙峋的双手抱着一只母鸡。母鸡在她怀里瑟缩着一如她瑟缩着的头发。
“这只母鸡丢蛋,我刚从村西捉回来。”她的一双老眼从纵横交错的褶皱里向我泛出一丝微弱的光:“你回来了?”她居然还认得我。
她认得我,仅仅知道我是谁家的儿子或孙子而已,我坚定地认为。
故乡的夜色柔美而静谧,天空皎洁,农舍朦胧,然而树上一声枭鸟的怪叫突然划破夜空,轻飔也趁机裹挟着田野里的气息徐徐吹来。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在夜幕下的村庄里呼啸聚散,犹如以石击水,搅动了幽静的农家闾巷,也给沉寂的村庄带来一派生机。他们嬉戏于房前屋后、磨棚碾道,攀爬于树上树下、房上房下。时而静若处子,时而动若脱兔,时而平静如水,时而一阵喧豗。作为嬉戏分子的重要成员我最擅长爬高,尤其是房顶上的绝活,敢用脚跟站在房檐的边缘,前脚掌悬空,做“展翅高飞”或“飞流直下”的滑稽动作。“飞流直下”时,倘若房下无人,“飞流”从我下身而出在半空划一条弧线而下,水花四溅,水声泠泠,让人感到十分的惬意;倘若不小心房下有人,一股“热流”飞将下去,就会闯下弥天大祸。
我闯祸的那晚记得很清。那晚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夜幕寥杳。我们几个孩子在房顶上正玩,忽然,体内需要排解的本能冲动油然而生。我连忙走到房檐边,松开裤腰带,一股清脆带热的悬泉便飞落而下。飞流下面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小巷。时辰要是再晚一些,月儿正南时可照亮整个小巷。然而,此时月儿刚刚东方显圣,小巷里满是密布的阴影。正巧她一个人静静地走在阴影里,没提马灯、没打手电、没有咳嗽,她穿的是布鞋,走路很轻。于是,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当我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大骂时,立即关闭“阀门”,提起裤子就跑,下房后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我等待着她的控告,等待着大人的惩罚。然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等着这一天。我窃喜她没能找到线索。再后来才听说她在小巷里发泄一通后,用衣襟擦了擦头上、身上湿漉漉的尿液就回家了,压根就没去告状。
这位伟大的母亲承受了屈辱,原谅了孩子,孩子也从中受到了一生的教诲:学会宽容与理解。十八年后的一天,我在都市里骑车刚刚超过两个步行的民工时,一口浓痰便从他们的口中飞来,啪的一声重重地粘在我的左袖。吐痰的民工一时惊骇得不知所措,只是惶悚地说:“这、这……”我刚买的新棉袄受到如此玷污,不免怒火在胸,刚要迸发,忽然想到了那位伟大的母亲,自己掏出手绢擦了,走人。二十八年后,我在都市里横穿一条街道,街道里停着一排等候绿灯的轿车,当我走到一辆轿车的尾部时,突然从这辆轿车的顶部连续飞来几股液体播撒在我的头上、肩上。我经常驾车,我知道那是这辆车喷洒的清洗挡风玻璃的液体。可能是发生了故障,这几股本应喷在挡风玻璃上的液体竟然跃过车身,飞溅到我的头上和身上。我本想与那个司机理论一番的,可是,童年时给过深深教诲的那位母亲拦住了我。我抹了一把脸,心中自嘲道:“今晚不用洗脸了!”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她与我寒暄过后便趑趄离开。我凝望着她伛偻的背影,越发觉得这位瘦骨嶙峋、风烛残年的老者,竟是那么伟岸,那么健壮,她博大的胸怀不仅皴染了一代晚辈的心灵,还为她带来了她长寿、安宁的福祉。
2007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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