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山脚下鲜为人知的蚩水河村,因为蚩水河高铁站的落成而名声骤然间远扬起来,其原因纯粹得益于燕云县政府主事班子那位可敬领头人的不按常规出牌,为了增加所谓的历史厚重感,硬生生把县内唯一的高铁站放弃燕云之名,别出心裁地按站点所在位置而命名之缘故。同时高铁站选址在此偏僻乡村旁,也充分体现了这位带头大哥独具前瞻性的战略眼光和超常规预见性的思维方式。在远离县城近二十公里的一片清朝皇家跑马场荒凉旷野上,屹立起一座现代化建筑,犹如在一众土灰色秦始皇兵马俑队列里站着一位衣着鲜艳的摩登女郎,实在是别具新异特奇创意。据说当时这位决策尊者在项目论证会上曾言之切切地宣告,过不了一两年高铁站附近的不毛之地就会紧随着拔地而起很多比肩而高的建筑楼群,就像具备了出水口,何愁生长不出郁郁葱葱的茂密林木一样,这里必定会引领全县乃至全市经济跨越式发展之滚滚浪潮,形成如雨后春笋般蒸蒸日上的繁华热闹局面。
结果时至今日,都好几个一两年过去了,那位拍板人物早已升迁到异地更高一级的部门去任要职了,但这里仍没觅见任何微小启动之迹象,依旧还如起初那样形单影只地仅有孤零零一站独秀之空旷冷落场面,丝毫也没显示出想象中的欣欣向荣旺盛发展趋势。倒是人们来往乘坐高铁时,由于仅有一路间隔时间很久的公交车来回像蜗牛一样缓慢往返运行,县城至高铁站之间来往忒不便利,旅客们无奈徒增了不少的打出租车费用。这时人们幽幽怨气之下才恍然明白,原来我们这位曾经的当家人实际是在用高端天文学家的视角展望问题,人家说的一两年是距离单位,表达的是光年含义,绝不是如当地人的见面客气话“过两天我请你喝酒啊”般遥不可及。正如祖先们就曾经计算时间用寸来丈量光阴,只是我辈们太缺少跳跃性思维观念,虽然难以奢望指日可待,但绝对有盼很久抵达。
蚩水河高铁站因远离县城闹市区给广大乘客带来诸多不便,近水楼台的蚩水河村村民们也没能感受到身边有个高铁站就徒增了丝毫沾光之万分庆幸。就像猫咪遇见了荤得太腻的肥猪表现出的无动于衷根本兴奋不起来,它喜欢的是欢蹦乱跳的小老鼠或腥味十足的鱼兵虾将一样,原因是大家根本就没有乘坐高铁的任何愿望之必要,实在找不到有啥当紧业务须搭上价格不菲的车票费用,离村外出去瞎胡乱逛。
但世间任何事情都不是一竿子打死的绝对对或绝对错。譬如吃榴莲,大部分人都不太青睐它那臭狗屎的味道,偏偏就有人认为榴莲的软糯蜜黏,具有独特的甜香。对于蚩水河村里的第一书记,从庞大的市政府机关新设立的应急管理局刚派来下乡搞脱贫的邓冬小同志,这里的高铁站就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十分愉悦和超出预料的万分利好。因为高铁的贯通和站点的设立,邓冬的上班行程就不会是步行、乘火车再打出租,现实版竟变成了步行、乘高铁,然后直接进宿舍,从长达四个小时的往返单行程一下子缩短成了仅不足一小时。这不,眼下家里给曾亲密陪伴他长大的爷爷庆贺八十八岁寿辰的隆重晚宴,邓冬就没耽误时机也没影响工作地准时回城莅临出席了。
二
老帅哥确实够老,帅不帅难以定论。寿星邓春秋的名字是依据啥原因而得的,已无从考证,但他儿子生在三伏酷暑日起名邓夏,绝对是由他拍板敲定,以至于孙子又恰好出生在三九严寒之时而得名邓冬,也是由拥有老教育工作者光环身份的邓老爷子果断强行受意而就。于是祖孙三代单传总算心满意足地占全了四季风光,至于儿子和孙子的名字容易使人产生不似父子倒像哥儿俩的联想,老爷子可就不管不顾了。
正如老话说的时间如白马过溪,特别是五十岁以后更是七八年就像一两年般地如植入了催化剂加速度元素,瞬间飞快飘然而逝。一转眼功夫健朗的邓春秋竟然蹿到了八十八岁高龄,就在这节骨眼日子他听到孙子像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闲聊时随口说谁谁家儿媳妇如何如何不给好脸子那样习以为常般无意间说出了一个令他心绪不定地要老命式糟心消息:最近,哪个蚩水河村有个女人活到九十九岁时才逝去,并且还说这个女人的名子叫李秋水。蚩水河,李秋水,这一地一人的名称词语,如果穿过其他老人耳道可能就是东进西出飘然略过,留不住丝毫挂链痕迹,反馈到老寿星邓春秋平静且臃杂的大脑里,却就像黄河壶口瀑布的泛水或青藏高原即将变天的乌云般万千波涛、汹涌翻滚、云腾澎湃、难以平复起来。以至于餐后他是如何离开的饭店,怎么样回家后自己又无法控制地遛达到这滨河公园里散步的,都像幽灵梦游一般精神恍惚糊里糊涂。
人老了后往往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一件过去很久的事情,如果干脆忘得一干二净倒也罢了,就怕一旦被触动后,脑子里闪出那么一点点影子,好像还总在眼前晃来晃去,模糊不清,飘渺不定,但又毫无其它相连的踪迹信息可寻,就像脑袋周围总有一只嗡嗡叫的飞虫,驱之不去,赶之不走,如此真能把人搅扰得烦恼不堪神情难定。邓春秋现在就已经如此这般地到了意乱心迷难以抑制的程度。对于蚩水河村,邓春秋还是存有记忆的,因为那是他年轻时工作过一段时光的地方。但李秋水这个名字却让他辗转反侧,难以搞定,偶有片刻像抓住了点儿线索,但一用力就又跑到金庸小说《天伦八部》里那个武功高深老师太的有关情节里去了。一会儿这影子又倏然跳跃出来,似乎曾经与他有过相当深刻的过往纠葛,但又自我判断那时再荒唐也不至于跟一位年长十岁的女人有感情纠缠,何况涉及男女之事于他应该到死也不会忘怀。但这名字就是在脑海里搜索不到相关的蛛丝马迹,他甚至在好像要有点稍微联想时,赶紧仰起头集中目光盯向黝黑的夜空,不让其它杂乱视线影响思维,再辅以双脚同时轻轻的跳动几下,希望那点儿记忆能够像用簸箕颠扇混在豆萁里的极少豆类一样,把想要的精良物品颠留下来,但最终还是没能回忆起任何有价值的瓜葛头绪。
三
生活中的巧合不觉间就会发生在自己身边,邓冬就绝没想到他刚刚任第一书记的村,恰好是他爷爷半个世纪年前作为工作队队长去搞农村阶级斗争运动的地方。而自己在饭桌上当饭后爆料稀奇古怪事情讲出的闲话,又给老人家带来如此大的精神触动。更没想到固执和岁数又是如此般地相辅相成,他可算彻底领教了爷爷这股任何力量也不可阻挡的追究执著不达目的绝不放得下的死钻牛角尖劲头了。都晚上十点以后了,一贯从不轻易给自己打电话的爷爷竟然拨来了电话,急促地非要再询问有关蚩水河村李秋水的详细情况。当邓冬说就知道这一点点皮毛信息时,爷爷又惹得起躲不起地强硬提出明天一定要跟随他去蚩水河村探个究竟。
四
近十几年从没超出半径两百米范围活动轨迹的邓春秋,这次真就说服孙子带着自己乘高铁准备到一百公里之外的燕云县蚩水河村一游。这也不得不说是多年来没白心疼这孙小子亦或也沾了自己所居住的小区就在市高铁站附近且蚩水河村竟然设有高铁站这一特殊便利之缘由。不然任谁也不敢贸然领着如此颤巍巍的耄耋老人乘坐高铁出远门。
在飞驰的列车上,这位爷爷利用短暂的乘坐时间,还非要邓冬领着去光顾了厕所一趟,不但记住了高铁列车上的卫生间竟然为旅客备有卫生纸和手巾纸,还记住了里面还独具匠心地挂着个驱除臭味的特色香袋。做这些的目的都为日后回家又有了和老哥们们侃大山时吹嘘一番的聊天资本。当然与此同时他也没忘记按套数解开裤腰带退下裤头小便了一点,哪怕排放量实在少得可怜也要使劲地意思意思。
五
清明时节,洒满金色阳光的蚩水河村,处处显现出一种慵懒的状态,这慵懒不光表现在路中间那条笨狗和三五只柴鸡遇见陌生人毫无反应的事不关己,似乎进入了目空一切的境界,也表现在或坐在村头石头上或靠在街门楼墙码头上的有一搭没一搭闲谈着的中老年人们的懒洋洋倦怠上。
在孙子的搀扶下,邓春秋走出高铁站,眼前一座桥头高悬着“蚩水河村”黄边红字牌坊的不足百米长新大桥平坦宽敞,桥下河道里依然是大小不等的鹅卵石无序地静静或立或卧,单等洪水来临时方才翻动身子甚至行走一些路程,可惜的是鹅卵石们最后一次的有幸遭遇洪水的青睐已经是很久远前的事了。河道两侧农田水利建设时期兴修的一小块一小块样板田,如今都扣上白色的塑料薄膜,建成了或大或小的新型科技种植大棚,“草莓采摘示范基地”、“无公害绿色蔬菜基地”两块彩喷大标识宣传牌醒目地伫立在地头。
面对久违的村庄,故地重游的邓春秋近乡情更怯,瞅见挨靠在一起的众多村民,下意识地眯起昏花的老眼,堆积起满脸的皱纹,极尽夸张地显现出卑微和谦逊的面部表象,自作多情地误认为曾经在这个村子里搞过政治运动,必定会有当年胜似亲人的革命群众饱含热情地辨认出久违的他来倏然而出,动情地舒臂敞怀相迎,没想到别说是他的陈年时光老旧情分,就是眼前的邓冬来到这里做送温暖工作算起来也快小半个月了,人们似乎该有点笑脸相迎的热度,但事实上得到的回馈也依然是淡漠如水般的旁若无人及麻木不仁的无人理睬。
八成新的村小学校改造成了村委会办公场所,几年前村小学就撤并到乡政府所在地席官屯了,这未免让人感到既悲催又无奈。邓冬被村主任拉到屋里忙着跟乡里来的干部探讨大棚里与草莓交错种植蔬菜的品种计划,心有惦念的邓春秋老人没顾得上在村委会给邓冬布置的单人宿舍停留歇息,就一个人随意遛达到街巷里去寻找往昔无限的记忆。
小村不大就像大上海的浦东浦西似的由新旧村两部分构成,从进村口到村委会是一排排白墙红瓦的新建住宅,墙上彩绘着民主、法治、自由、平等等理想性口号的年画样绘图。自分水岭似的村委会往里几乎还是旧村落模样。揣着怀旧情愫的邓春秋自然是直接步入破败的旧街巷。首先映入邓春秋眼帘的是与周围破旧院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朱漆褐色墙、灰色瓦的一处显眼庙宇,走近一看门楣上挂着的是马王庙牌匾,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迈进正殿门槛,新塑的马王爷三眼六臂泥像威坐中堂,墙壁彩绘画色彩艳丽线条流畅。院里的大槐树让老人家依稀记起了这里当年曾经的旧庙房做的是大队部,那时屋里留有残缺斑驳神话壁画墙壁正中挂着的是领袖画像,两边用斗方黄纸写着黑墨大字“抓革命,促生产。”一个旧立柜、两把从地主家收缴的旧太师椅、两张旧账房桌和几个简易长条凳子就是全部摆设,这里也就是邓春秋大部分工作时间所待着的地方。
脑海中记起了以前工作的场所,禁不住又联想到了曾经睡觉的地方。那时他与一位外地老师住宿在三清殿庙宇改造的村小学校里,正殿就是办公室兼宿舍,东西厢房是教室,东房为一、三年级复式班,西房为二、四年级复式班,全校仅有两位老师,公立男士齐老师教高年级,民办女士贺老师教低年级。每天庙院里孩童们琅琅的读书声响彻不断,朗读的内容大部分都是革命思想的经典桥段。印象特别深的是他和那位齐老师每天晚上睡在杂乱的正殿里,陪同他俩的还有后墙后面隐藏着的三位泥塑尊者。想到此他又禁不住佩服起了那时当地干部群众的无限智慧来,把三位天尊大人原封不动地砌在墙后,既标明显示了真的拒绝封建迷信,又隐约在暗暗昭示着也很不愿触犯神灵。当然这些回忆,现在随着邓春秋的脚步又迈进不远处修缮一新的三清殿庙宇,眼见到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太上老君)三尊天尊已然被信众万分敬重地拆去挡墙见天日、掸去灰尘粉墨出、堂而皇之地威严端坐在大殿之上,东西厢房也都供奉上了不同的神灵,院里的大香炉依稀还残存着袅袅烟雾而默默飘然逝去了。
邓春秋又在旧村里慢行了一段路程,大脑里也曾被眼里传进去没变的断壁破屋特别是一小段煤炉渣块砌成的院墙等旧貌引出片刻记忆,但还是无法唤起关于重点寻觅对象李秋水的任何思绪。抬起头看到在煤炉渣墙上方新固定着一块原木箭头样标识牌,牌子上书写着炭画字体“旧手艺作坊体验区”。邓老爷子再向前走看见的第一家铺子是已经复原好的铁匠炉,简易门楣上竹竿挑了个锦旗幌子,“云记铁匠”四个黑字赫然绣成。铁磳子、大铁锤已然摆放在铁匠火炉旁,两位五六十岁男人正手忙脚乱地和泥砌砖干活。邓春秋看着不便打扰,就继续前行。不远处临街平房墙上直接写了三个大字“小碾房”走进门看到里面安放了两台碾子,六十公分高的碾台,中间是石头碾盘和直径约六十公分的螺旋纹石头碾轱辘,都是已年深日久的物件,而木框和碾棍都是新做成的。屋角砖砌的平台上摆放着笸箩、萝子、萝架、笤帚等用具。邓春秋看四下空无一人,竟走上前去放下拐棍推着碾棍小小体验地转了一圈。小碾房的隔壁是大碾房,大碾是碾米的整体都比小碾大得多,点状纹路大碾轱辘的上方有一个木头吊斗固定在房梁上。大碾盘旁边放着一架保存完好的一米二三高的木制风车,整个风车除铁摇把其余全部都是木制而成,就连风叶也是薄木板做的。邓春秋想起当年村民说,扇风车可是一项技术含量很高的活计,就没敢去贸然试手。
邓春秋接着看到的还有“木匠铺”、“石匠铺”、“瓦匠铺”等临街铺面房招牌,由于眼见屋门都闭着加之心有未解之疑问,就没顾得稍加停留又继续往前而行。望着街两边的房屋虽然都经过了修缮,但都尽量保持了原有模样,更加勾起了他对李秋水情况的求知欲望。他不得不准备启动很不善言辞的镶满假牙的玉口,前后左右张望着寻找路人打探。
正嘀咕间,迎面恰好走来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再端详猛然间觉得就像是那位村里做豆腐的大顺子,于是邓春秋难以抑制兴奋地张大嘴巴正要喊出“大——”字时,突然意识到肯定认错人了!自己已然这么老了,比自己略大的大顺子哪里会是现在这彪型壮汉模样。于是他马上把即将发出的“大”音使劲地咽了回去,而已然张大的嘴巴可是早被对方看了个一清二楚,为了掩饰尴尬,他只好把张开的嘴巴合拢后再张合几次,作出吧嗒吧嗒咀嚼食物的样子,尽量装出一副悠闲自在又很若无其事的神态。
尽管如此,邓春秋欲盖弥彰式的拙劣表演还是被擦身而过的汉子觉察出了异样状态,这个人没走出去几步,又突然返身回来并大声问道:“哎,老伯,你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一看这位陌生壮汉竟然折返回来主动问话,邓春秋不禁从窘相的表情中回过神来,他这时暗暗下了决心,接下来的表现可不能再叫人家耻笑,他甚至施展出当年当教师时的归纳概括性组织语言的本事,尽量注重遣词造句地言道:“啊,这位老弟你好。我想向你打探一下这个村里刚刚几天前故去的那个李秋水老人的详细情况。”
壮汉一脸茫然瓮声瓮气地问:“什么呀?”
“这个村的李秋水的消息。”邓春秋又更简明了当地着重强调了两个“的”。
壮汉“嗷”了一声,邓春秋满怀信心地以为即将可以得到渴求的答复呢,结果恰恰相反让邓春秋大失所望,壮汉接着无奈地朗声说道:“对不起老伯了,可惜我不是这个村里的人,你再向别人打听打听吧。”
转回头,邓春秋颇为失望地继续东张西望地缓慢前行,真是事与愿违想啥偏偏难寻啥,竟然就再见不着半个人影。无奈间突然感觉一只热手伸进了自己的腋下,背后传来笑着说话的声音,使他一时绷紧的神经才松弛了下来。
六
“爷爷,您这半天功夫转出点名堂来没有?”邓冬接着说道:“您可能不觉得饿吧,现在已经到中午了,咱们先去填饱肚子吧。”
在孙子的搀扶下,邓春秋来到村主任家就餐。只见一处新建的敞亮院子里,四间大正房窗明几亮,中间两间掏空的是客厅,两边两间是卧室,客厅的后隔间是饭厅和后厨。后厨间里橱柜上天然气灶、电烤箱、电饭煲和微波炉等现代化厨具一应俱全。饭桌子上已经摆了一盘黄瓜丁拌花生米和一盘粉丝拌菠菜,中间还放着一瓶精装二锅头酒。个子不高的村主任从后厨里一手端着一盘豆角炒肉,一手端着一盘蒜薹炒肉,颇为世故热情地笑着说:“首先欢迎邓爷爷老领导深入偏远基层了解群众生活,粗茶淡饭不成敬意了啊。”邓春秋站在凳子前点着头呆愣了片刻,没等到这位主任大人下面的“其次”话题内容只好悻悻然慢慢坐下。
邓冬接着介绍说:“我的这位村主任大哥叫贺全贵,在厨房给我们做饭的嫂子叫武依秋,他们的女儿在县城住校读中学不回家吃饭。”正说着,身材不错长相俊靓的村主任夫人双手端着一盆热乎乎的雪里蕻熬豆腐轻轻放在饭桌上,这女人的模样很让邓春秋心里一顿,好像似曾相识一般,只是他怕再认错人没敢往下反应。贺主任打开酒瓶,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邓春秋面前,一杯递给武依秋,村主任夫人维扬下巴,莞尔一笑,欣然接过酒杯。贺主任抱歉地对邓春秋说道:“小邓书记说他滴酒不沾,我呢下午要开车出去办点事也不能喝,就让我媳妇陪您老喝几杯吧。”
接下来碰杯喝酒、吃饭闲谈,这时的邓春秋几杯酒下肚,品味着老工艺的传统豆腐,脑子里已然闪现出当年来到蚩水河村吃派饭的情景。那时他的每天三顿饭都由生产队长安排,一天一家轮流转着吃。由于每天晚饭后都及时兑现这一天的一斤二两粮票和三角钱的餐费,社员们大都愿意管工作队员饭吃。记得基本上到哪一家都会从家里舀半碗黄豆贴二分钱换一块豆腐,还会吃到一顿小米饭的招待,当然陪同一起上炕吃饭的基本上仅有这家的男主人一人,其他家庭成员吃的还是日常吃的“双杂”(杂交玉米面或杂交高粱面)做的主食就着老咸菜。
沉浸在回忆中的邓春秋被孙子的有关言谈唤回。“我爷爷今天除了来检查我的工作外,还是来旧地重访的。他老人家五十多年前就曾经在咱村工作过。”说到此,邓冬看了看频频点头的爷爷,又瞟了一眼露出诧异目光的村主任两口子。邓春秋赶忙插话说:“我是1971年被派到咱们村里来搞运动的,呆了半年多。”邓冬接着说:“其实我爷爷这次来有个小心愿,就是特别想打听一下贺大哥你前几天说的,咱村那个才故去的李秋水老人家的消息。”
听到此贺主任很释然地笑了。“首先说这个事老爷子您可是真真正正找对茬口了,要是问村里其他人估计别说这个人,就是李秋水这个名字也没人会了解,但我们家最知道。我爷爷应该就在那个年代当着村支部书记,说他名字您可能记不起来,说他外号您大概还会有印象。”邓春秋惊讶地歪头用眼神表示出很感兴趣的意思。贺主任接着说道:“村里人一直给我爷爷起了个‘老首先’名号。”邓春秋想起来了确实当年那位城府较深的老书记每逢讲话开头必先言“首先”二字,紧接着是一段慷慨激昂的国际国内大好形势介绍,再后才讲本次开会的真正目的。贺主任看出邓老爷子有所回应的表情后,接着声音提高了八度笑着说道:“而且邓爷爷您绝对想不到,面前这位陪您喝酒的绝代美女就是您要打听的李秋水老人的亲,孙,女!”说这话的同时他用手指了指他那已经喝得脸有点红扑扑的自家可爱媳妇儿。
武依秋哑然一笑,口齿清晰地说道:“邓爷爷您可能听小邓书记说起李秋水名字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吧,其实我一跟您说我爹叫武科兴,过去大家都叫我奶奶‘科兴妈’你就会想起这个人来了。”
听到这里,邓春秋的记忆如同抽水马桶被疏通般一下子爽快地畅通起来,两天来内心的所有烦躁和困扰瞬间统统一扫而光!
他记起了那时在这个穷乡僻壤里对母亲的称呼还都停留在娘字上,而说妈妈村里人是专指妇女的乳房,比如敞开怀给幼儿吃母乳时就会说:“宝贝饿了吧,来吃吃娘的大妈妈。”因此出了个教自己孩子喊母亲为妈妈而不叫娘的人,大家感觉很是怪怪的,甚至一些男人每逢开口喊“科兴妈”时,都觉得有点狎亵地像心里有鬼似得,于是“科兴妈”成了当时全村印象最深刻的名字。
邓春秋从呆愣中缓过神来,顺手抹了一把脸,像是对在座的人又像是对自己说:“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想起这个人来了!”
七
邓春秋当年是先知道李秋水叫李秋水而不知道是叫科兴妈,只是后来所有人都叫李秋水为科兴妈也就随着忘了李秋水只记住了科兴妈的。
那还是阶级斗争压倒一切的时代,年轻的中学理化教师邓春秋突然接到校长通知,上级需要选派他去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对于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他来说真是个崭新的课题。第一步是全市抽调的由各行各业政治过硬人员组成的下乡骨干培训,主要是学习党在农村的各项方针政策,重点是专政理论及路线教育知识。这对于具有大专文化的邓春秋老师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题,几天下来他都已烂熟于胸了。接着又到县里进行试点观摩学习,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不难理解的理论知识和表面现象,碰到具体问题可就不是像物理课教学中套用公式那样简单易解了。
他以驻村工作队长的身份,带领两个附近农村选派的贫下中农政治宣传队员(简称贫宣队员),来到蚩水河村就被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搞晕菜了。
邓春秋记得很清楚,那天刚刚安顿下来,他信步走出大队部准备熟悉熟悉环境到附近转转时,迎面走来的一位穿着齐整利落、气质不同于常的成熟女人。就像具备了强大磁场的磁铁,一下子就把他的视线像对待毫无抵抗力的鉄屑一样被整体收纳吸收。只见这位女子如化学玻璃仪器量筒样挺拔匀称的脖颈光滑透润,高高扬起的倒锥形瓶下巴缓缓垂下,目光跟随着头颅自上而下地顺势滑向对方,当与陌生的邓春秋眼神相交瞬间,面部不但没有一丝胆怯和不安,反而马上带有妩媚地张开小嘴把舌尖从一侧伸出一点并快速地左右运行,随着嘴角的微微笑意,挺直腰身间凸出的胸部同时不自觉地颤抖了几下。让多年为人师表的邓春秋的理性神志如松疏土坝遭遇了山洪即刻就被沦陷的一沓散乱。照理说邓春秋也算见过世面之人了,自小在中型城市里长大,美女也已过目了不少,特别是自己已经结婚五年有余,对女性应该不再有那么强烈的新鲜和敏感,但这时对方传递来的举动示意竟然使他心率加速,甚至身子下部的玩意儿也不安稳起来。以至于邓春秋的脸色就像不加锌元素的纯铜金属,不打自招地显现出羞红涟漪样色彩,先自矮三分地难掩献媚般不自然地搭讪道:“这位大姐,你是来找我的吗?”
女人的脸色真是比西洋片还变幻莫测,刚才还是春光明媚,转眼就阴云密布起来,瞬间眼白就荡漾起一汪清水,眼珠游走在眼眶里,像极了泉眼里漂浮了个晃晃荡荡的铁桶,令人心内不禁发酵起怜悯,而女人绷紧的嘴里吐出的话语却透着几分果敢:“听说你这位同志是上级派来的工作队队长,我就是来想让你给解释解释各级组织的政策,哪一条规定我儿子科兴就不能被推荐去县城念高中?”
邓春秋的情绪也随着来了个大转弯,从开始对心仪异性的羞涩者马上转换成了代表组织的庄重发言人。他顺手抹了一把脸面,装出一本正经的态度说:“请你跟我到大队部里来谈吧。”
女人没言语,紧随着进入了旧马王庙屋里,邓春秋背靠着账房桌接着原来的话题问道:“请你说说你儿子就应该被推荐上高中的理由是什么。”
女人一下从衣兜里掏出了个证件递给邓春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是国家认可的退伍军人,我家理所应当就是光荣之家,我儿子武科兴就应该优先被推荐上学。”
邓春秋仔细观看手里打开的证件,只见左面是一张穿着解放军服装的飒爽英姿女子免冠黑白照片,下边添着:“出生年月1923.8,部队三十七军工兵营,职务日语教官;右面印着:复员军人证明书,复字第######号,李秋水同志系河北省##市#区人,于1948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现为加强社会主义建设,特准予复员。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1949年11月。”并印有带国徽的国防部大红印章。
邓春秋确定证件真实无疑,不禁对面前这位女人钦佩起来,因为他还从没听说过农村里竟然有正式的女退伍军人。
这位叫李秋水的女人接着说:“您是代表上级的领导,本来我也不是爱给政府找麻烦的人,只是我这个儿子在席官屯学校念五、六、七年级时(注:当时也有把六、七年级称为戴帽初中的),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真是个学习的好材料,要是失去继续上学的机会,就怕会后悔一辈子。”
邓春秋一边听一边观察,只见这个女人还保留着透着英气的挺立站姿,而说话的口音跟当地不同,似乎倒是和自己有些许相似的地方,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他认真地对满含期待眼神的李秋水说道:“李姐,你先回家去,我们晚上就研究你这个问题,明天再给你答复好吗?”
晚上召开的村干部扩大会议很让邓春秋出乎意料,没想到村里的几个村干部都不知道这个李秋水的名字是何人,更不用说村里竟然还有个正式的女荣复转退军人这一稀罕事。当邓春秋进一步说她儿子名子叫武科兴时,大家才恍然大悟,齐声说:“是科兴妈呀!”于是村里老贺书记向几个工作队员介绍说道:“首先,”老贺书记觉察到几个村干部脸面露出阻止神态,赶忙咽回了平时顺嘴秃噜出的国际国内大好形势的大段套话,一反常态地直接进入正题。“这个科兴妈的丈夫是武岩峰,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军队,还混了个军官当,后被解放军俘虏遣送回村,土改中被打成四类分子中的反革命分子,我们一直拿他当阶级敌人对待,进行着无产阶级革命的专政。而且,而且……”话说到这里,老贺书记竟然吞吞吐吐起来。这个老贺书记就是大家嘴里的“老首先”,他本人也很认同这个称谓。这时看到几个新来的工作队员很期待的眼神,“老首先”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首先,据个别妇女反映,反革命分子武岩峰很会亲嘴,说没跟他亲嘴前以为亲嘴也就是嘴碰嘴嘬一嘬,跟他亲嘴后才知道原来能亲得又香甜又过瘾甚至都要浑身颤抖了。我们支部前些时候正琢磨找他作风方面的证据,再抓他个耍流氓的罪行,没想到他却在去城里给生产队算副业账款时被拖拉机轧死了,也算走向了自绝于人民的下场。这些年我们一直把他的儿子作为黑崽子相对待,那有可能享受被推荐上学的资格,谁能想到这个时候科兴妈突然变成了光荣的退伍军人?!”
会上大家争论得相当激烈,有的干部主张不管怎么说科兴的爹是反革命分子,阶级敌人的后代就不能享受被推荐上学的待遇。有的干部提出,既然现在确定了科兴妈是光荣的革命退伍军人,科兴就是红色革命的种子,就可以享受党的温暖阳光。在这个革命的首要问题上,大家辩论得异常认真。后来,还是“老首先”说了两个具体问题,止住了大家的无节制争吵。首先是科兴妈既然是解放军的退伍军人,为什么当时嫁给了武岩峰这个反动国民党军官,而且到现在因儿子想进城念书原因才拿出退伍军人证来说事。再首先是公社就分配给咱们村两个上高中的指标,大队已经确定给解放战争中断了一条手臂的伤残退伍军人贺玉山的女儿和三代老贫农武全忠的儿子了,即便咱们愿意让科兴上高中,也再没名额了呀。
大家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工作队长邓春秋,邓春秋搜肠刮肚地在心里默默地套用了所有新学过的革命理论知识,实在也找不到能够恰当适合此事的条条款款,他又不能表现出令人失望的神态,于是他不自觉地抹了一把脸,慢慢说道;“我明天去县民政局查一查有没有李秋水的退伍档案,再研究这个问题吧。”
第二天一大早,邓春秋骑上齐老师那辆全村唯一的破旧自行车,先到公社找革委会主任简要汇报了情况,开了张介绍信,来到县城找到民政局档案室。查找李秋水的档案很顺利,因为全县女退伍军人寥寥无几。除了退伍证的基本信息外,他还从档案中获得了李秋水原来是国民党傅作义部队暂三军工兵营的日语翻译,北平解放时改编为解放军军人,不久后应个人请求而复员退伍回到了丈夫出生村的所有信息。顺便邓春秋也查找了武岩峰的有关档案,得知原来他是国民党暂三军工兵营的教导员,也是同时改编为解放军军人的,夫妻俩本是一起办理复员退伍手续,只是他没直接回家务农,又单独去了当时还没有被解放的内蒙古,通过旧战友的引荐,投奔了董其武的国民党军队,在一次战役中被我解放军俘虏后遣送回老家就地改造。
到中午饭点时,邓春秋找到在县中学当教导主任的老同学蔡世生,到他们学校食堂蹭了一顿饭。聊起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时,蔡世生提供了一个令人兴奋不已的消息,他们学校招新生中留有不多的内部指标,只要是特殊情况便可以带帽特招。这真比久旱逢甘雨还要价超千倍,邓春秋赶忙说:“女解放军退伍人士的儿子可以算够特殊的吧。”蔡世生点点头并领着邓春秋去学校办公室拿了一张有关的申请表,嘱咐他要尽快按要求办理。
八
“你是叫啥秋来呀?”邓春秋从回忆中返回了现实,只记得面前这个女人名字里也有个秋字。
“邓爷爷,我叫武依秋,武装的武,依靠的依,秋天的秋。我是由我奶奶带大的。”村主任夫人娓娓道来。
“我想问问你,你父亲后来干的是啥工作?”邓春秋在想,科兴读了高中后命运会好点儿些吧。
“我爸爸后来当了席官屯学校的民办教师,然后又转成代课教师,五十岁时才变成正式公立教师,可惜两年后就因病去世了。”
“哦,你奶奶一定很伤心吧?”邓冬很同情地抢着问道。
“是的,我爸爸一直身体不是很好,我奶奶一直就心疼他,没想到他还是走在了我奶奶前面。”武依秋悲痛地缓缓答道。
“你奶奶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吗?”邓春秋还是最关心李秋水的情况。
“是的,我奶奶一直一个人过,并且听我爸爸说从来没记得跟我奶奶的娘家亲戚有过任何来往,我奶奶也从来不唠叨年轻时的所有往事。”邓春秋好像想起这事他似乎倒有点儿了解。“你们可能都不知道,我奶奶有文化,我念初中时,我奶奶还能辅导我做数学几何题呢。”听到此,在座的几个人都同时表现出惊讶的表情。“我奶奶一直很干净利落,到老都一直坚持在地里干活。”武依秋不无自豪地继续说道。
九
家里干净,能干农活,邓春秋当年确实是亲身感受到了。自从科兴妈公开了退伍军人身份后,性格随着也开朗了很多。
那时刚开冻,初春寒意犹存,生产队就开始组织轰轰烈烈的土地大加工运动,每天都是天蒙蒙亮就扛着红旗唱着红歌集体出工,大家在一起主要干的是修理田埂的劳动,用从干枯的蚩水河河沟里运来锅大或碗大的石头,拉着地工线绳找准平,把河两边地块的田埂砌得笔直笔直,就为应付上级的检查和评比。大家又心烦又乏力时,看科兴妈脸色不错,就有人开玩笑地高声喊:“科兴妈,科兴妈,乏吗,累吗,心烦吗?”这时科兴妈就会说:“闭上你的狗嘴吧,我们要排除万难才能争取胜利。”又有人有点猥琐地喊道:“科兴妈,有人说妈妈的妈妈可不是姥姥,你说对不对?”科兴妈毫不迟疑地回敬道:“你奶奶的奶奶不是你祖太奶奶,难道是其它别的玩意儿?”于是大家一时晕头转向地也弄不清该叫啥合理,就懒得动这毫无价值脑筋,说笑着别的话题又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做着糊弄上级的面子工程。
这天,邓春秋轮到该去科兴妈家吃派饭,一大早天没亮科兴妈就来到小学校领邓春秋。早饭是玉米面锅贴饼子,酸菜炖粉条,两人坐下来就吃,吃完就赶忙去上工;午饭时邓春秋才仔细留心这家祖传旧东房屋里的一些陈设,只见一出水两小间打通的小屋内,骑梁炕上被褥叠放齐整,地下两节黑红的旧躺柜擦的亮光无尘,最显眼的是屋中间的土煤灶台周边的墨黑方砖油亮洁净,铁炉口与黑砖间部分用白土粉粉刷得米白无污,一看就知道是天天不止一次地勤快刷过。饭桌上早已准备的是小米饭,豆角丝炒豆腐干和辣炒土豆丝,邓春秋觉得比去其他家庭吃的伙食好了很多,就提出都是上着班挺累的别再搞得这么麻烦,晚饭一定要简单点,科兴妈一口答应。
事情往往起先应承的越痛快,实际做得就越适得其反。本来所有家庭都是晚上喝点稀饭或面糊糊就算应付过去了,可科兴妈偏偏又给邓春秋准备了更加丰盛的晚餐,显然可以看出大部分都是中午休息时间就已经备好的半成品。等邓春秋洗了一把脸来到科兴妈家时,几个下酒菜已然摆在炕桌子上,水遄子里温了个盛满散白酒的酒嗉子。
邓春秋一看:“怎么又搞得像接待外宾一样隆重呀?”
科兴妈哑然一笑:“就算报答你成就了我儿子上高中的一点谢意。”
邓春秋落座后,看着面前这位既有些许姿色,又透着几分睿智的中年女人,臆想着当年一定也曾有过碧水蒹葭的锦绣年华,于是他探询地言道:“其实我对吃好吃赖兴趣不大,如果你要有感谢我的心思,我倒是很想冒昧地听你讲讲你是怎么和科兴爹成为两口子的往事。”
科兴妈稍微皱了皱眉头:“这个事多年来我从没有和村里人提起过,我那死鬼早早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人们又都避之如臭虫,因此没人了解我们的来龙去脉。你去县里看过我俩的档案可能略知一二,也没和任何人透漏出其中半点口风,已经很让我信任了。今天话问到这里,我若还不再相告知也就太不够意思了。”稍微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邓同志,你吃着喝着,我今天就都慢慢讲给你听。”于是她叙述了自己是##市十三间瓦房那里的一个妓女的私生女,十八九岁时被当年是国军连长的科兴爹救出参军的所有经过。
科兴妈说着话就已经做好豇豆面面条配口蘑汤,陪着邓春秋喝了一杯白酒后,有些像决口的洪水似得难以控制情绪地红着脸继续侃侃说道:“自从哪个死鬼走后,我很长时间了实在憋得难受,再没有人能贴心掏肺地交谈了。我今天也是高兴,说了这么多,你不会觉得很啰嗦吧。”
邓春秋与科兴妈眼睛对望的那一刻,本想正常地附和着点点头或摇摇头,但一下子竟然就丢失了理智,情感就像小苏打倒进了醋罐子里,碳酸氢钠和醋酸顷刻生成碳酸钠水和二氧化碳,难以控制地发酵衍变成了一种从怜悯走向钦佩进而内心骚动的膨胀状态。他的双臂完全脱离了大脑的管辖,本在炕中央盘腿而坐的姿势,倏然间扭转成了与侧身坐在炕沿边的伤心女人面对面而视,毫无理由也毫无前兆地把女人就一把拥入了怀里。他的双臂箍住了她的腰,她即刻提了提上身,使腰间他的手臂环得更加舒适。同时他立即感受到了她肌肤的炽热,抑或用滚烫来形容更为恰当。她双手慢慢搭在了他的肩上,一直手里的筷子还没顾得放下,就没犹豫没迟疑地顺势与这男人粘贴在了一起。两双眼睛里刹那间同时都显示出了无所顾忌的神韵,如同豁出一切舍身跃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或死或活都已无关紧要。顺着逐渐接近的干涩炽热嘴唇的慢慢触碰,自然而然地相互把味觉和触觉都很敏感的精灵送入了对方温热湿润的幽深世界里,她们像一对情深意浓的欢快小带鱼,随着情感的悸动互相转换着拜访空间,躲闪、追逐、打闹,试探、碰撞、缠绵。这销魂的或委婉或激荡过程,使他们领受到了难以形容的甜蜜、愉悦和享受。他的嘴唇禁不住有丝丝颤抖,就像被排量极小的马达带着微弱震动;她的喉咙里抑制不住轻轻的呻吟,就像琴弦被触碰后的尾音断断续续。不知过了多久,邓春秋嘴里感觉到了丝丝咸咸的味道,不禁抬眼一看,面对着的女人两行涓涓清流正在自微闭的眼睛里源源涌出,嘴的周围早已被凉凉的泪水环绕。
女人也从情绪高峰中渐渐跌落下来,慢慢与男人分离开来,喘了一口气,语言能力方显得以恢复:“对不起,今天真有点失态了。好了,这股劲算过去了。我确实喜欢你即耿直又有涵养的品行,但我更爱我的儿子科兴,一直以来,我不能和村里其他男人有太深的交往,你虽然呆不长时间,我们也只能到此为止,科兴的脊梁骨决不能被任何人指点。”然后她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密度特别大的金钢铁和花岗岩,给邓春秋的印象是那样的坚定不移。“你走吧,我会记得你的所有好的。”
邓春秋习惯性地抹了一把脸后,悻悻然地离开科兴妈家。他没像往常那样走向大队部,而是直接回到了三清殿宿舍。齐老师看他的神态有些异样,就没理会他而独自忙自己的备课和处理孩子们作业的事物。邓春秋两只眼睛无神地呆看着粗糙的墙壁,似一墙之隔呆在夹层里的神像们一般静静愣神了很长时间,想起远在家里的妻子和小儿子,他对自己酒后的不能把持作出荒谬举动很是懊恼,甚至对刚刚过去猝不及防的情感不自觉堕落和暧昧出格行为真有点追悔莫及。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特的大梦。
在哪抗战烽烟滚滚的年代,自己作为王牌国军侦察连的上尉连长奉命带人化装潜入##市执行任务。经过繁华市区时恰好碰到了几个日本鬼子兵在调戏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漂亮女子,一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拼命地央求和阻拦,丧心病狂的日本兵觉得拳打脚踢不能摆脱纠缠,竟然狠劲地把枪刺捅向中年妇女腹部,年轻女子哭喊着妈妈,扑向血泊中的中年妇女,淫笑着的日本兵却一窝蜂涌上去欲光天化日之下对年轻女子强行不轨。忍无可忍的上尉连长大骂一声脏话,立即带着热血沸腾的几个兄弟们冲上前去与这几个鬼子兵展开了肉搏战。身手不凡功夫过硬的国军战士没费太多周折就把几个鬼子兵打的奄奄一息。上尉连长拉着年轻女子穿街过巷跨院跃墙,一口气跑出了城门,年轻女子抱住上尉连长坚决要求跟着去参加部队,要给妈妈报仇雪恨。于是上尉连长就领着她回驻地去找到老营长请示,老营长看年轻女子态度坚决又有文化还懂点日语,就安排她做了部队的文化教员。上尉连长在炮火连天的一次次战役中,作战勇敢屡立战功,不久就升任了营教导员,由于是主管政工工作,与做文化教员的美丽女军人常常交往,互相倾慕,两人的爱情之火不断升温,最后于抗战胜利的时刻在老营长的主持下二人喜结良缘,在军营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仪式。
邓春秋正要在梦中喜悦地步入洞房时,却扫兴地被齐老师的大手使劲摇摆而醒:“你又喊叫又乱踢又傻笑地是不是做噩梦了?”
十
好多事情就像当年庙院里大槐树下扔着的那半截无处安装无人问津的洋炉筒子,在风吹雨打的作用下,周围大量的氧原子抢夺了铁原子裸露在外的所有成分,生发成氧化铁,白亮状态很快就变得锈迹斑斑起来,再没有了原本的诱人模样。随着时日的久远,它甚至会仅剩下一滩褐黑颗粒渣滓,直至最后终结为无影无踪。以后近几个月在村里的日子,邓春秋真就没有再和科兴妈有过任何来往,原来的情感随着繁杂的其它事情的抵销早已淡化得几乎快像啥也没发生过似地了,再以后的以后更是抛在脑后的九霄云外难留任何踪影。
“邓爷爷,您看看这个是我奶奶生前一直十分珍重的一件东西。”武依秋从组合柜里找出了一张已经年久发黄的红面、变灰了白里的纸质证件。邓冬手疾眼快地抢先拿了过去:“我先看看!”一向大大咧咧的年轻人竟然出人意外地看得很仔细,并且还快速地打开手机找好角度拍了一张照片。邓春秋从孙子手里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他早年见过的那个退伍军人证件,就说:“嗯,这真是个值得好好保存的珍贵纪念品。”
爷俩走出蚩水河村,看到了空旷的高铁站两旁停放了很多私家轿车,邓冬指着站前广告牌上粘着的二维码图标告诉爷爷,这些早走晚回到直辖市去外出打工者们自发建了个互助拼车群,大家在群里很快就能联系好高铁站与县城间来往搭乘的伙伴,不管是哪趟时间的列车到站,常来往的旅客都基本能节省费用不耽误时间结伴拼车而行。
在奔驰的高铁列车上,邓冬把手机里拍的李秋水退伍军人证件的照片传给了爷爷手机里。邓春秋端详着手机屏幕显示的证件上的年轻女军人照片禁不住浮想联翩。邓冬扒在邓春秋耳边颇为诡异地说:“爷爷,你把这个证件照放大了再仔细瞅瞅,李秋水名字的旁边好像写着您老的尊姓大名呢。”片刻后邓冬有点揶揄表情甚至又像明白了起因似地笑着说道:“哈哈,我的亲爷爷,这下你的秘密瞒不住了吧,原来您老还真是在蚩水河村里有过情感故事呵!”邓春秋把手机端到眼前,拇指和食指拉开来细看,证书上还真有早年三个用铅笔潦草写上去的小字,再仔细辨认确实是“邓春秋”!
十一
桑妫河畔地肥雨顺,三祖部落纷争起伏。蚩尤南迁五千岁悠,蚩水河名犹还留存。
遂意不多坚守情纯,品行有传朴实增寿。时事难料适者善谋,飞车略过转眼朽空。
作者介绍:
韩凤舜(网名,天街小雨),1957年重阳节出生在河北省怀来县的一个小山村, 1987年夏季在张家口市教育学院中文班毕业。几十年来种地、教书、做职员和办企业均没干得有太多出色,目前退休赋闲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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