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烈士纪念日。
清晨,我随着缓缓的人流来到烈士陵园参加敬奠烈士活动。远远望去,陵园内纪念碑高耸入云。进园后,距活动开始时间还早,我径直向纪念碑身后的英灵塔走去,距离英灵塔越近,我的心绪越是起伏翻滚,无法平静。
我伯父的名字就镌刻在英灵塔……
听人说,青年时期的伯父很英俊,特别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与我祖母酷似几分。我一记事,祖母的双眼一直就总是微微闭着。薄薄的上眼帘遮盖下的眼珠,轮廓很分明,说话“看人”时活动的“眼神”也表露着明晰丰富的感情。一次,有个外地人从我家门前经过,看到我祖母后悄悄向人以“瞎老婆儿”指称祖母,被我不经意间听了个满耳朵。我像受到极大的侮辱和伤害,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对人家口不择言,大撒其野,很令对方惊讶难堪。回家后,我坐在奶奶的怀里,甚至伸手去掰奶奶的眼皮,非让奶奶把眼睛睁开不可。奶奶并不知我今天为什么如此的一反常态,只“咯”“咯”地笑着任由我胡闹。
祖母的眼睛是因伯父“害瞎”的。
“七七”事变时,伯父虽刚满十七周岁,却已是家的顶梁柱。不久日寇就在邻村杀人放火四天三夜,屠杀无辜乡亲民众一千五百余人,这就是震惊华北的“梅花‘九九’惨案”。惨案发生后,伯父一连几天徒步赶赴梅花村参加清理掩埋乡亲尸体遗骸的义务劳动,不久秘密加入抗日民兵组织,次年便神秘“失踪”,参军成为八路军129师的一名战士。伯父与家里不辞而别,可急坏了祖母,当发现水缸的水都往外溢,牛棚新铡的草料堆得满满的,祖母便向神色淡定的祖父追问,祖父叹道“儿大不由爷,由他去吧!”其实祖父早就发觉了伯父的变化,并一直静静的观察,只是没有点破。深明大义的祖父,在心里对儿子何去何从也面临着两难的决择,却始终保持缄默,没有去干涉他“自主”选择人生道路的权利。伯父这一走可不是一人,同他一起“当八路”、“打鬼子”的,仅本村就有二十多个青年男子。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在消息传到家乡那一刻起,祖父、祖母及全家都沉浸在无比欢喜之中,家人们认定了一个理:杳无音信的伯父该凯旋归来了。
谁知,普天下鼓乐同欢之时,在我们家却是一个晴天霹雳!我们全家等来的却是伯父牺牲的一张烈士证书,本村同去的伙伴几乎也都全部光荣牺牲!丧子的剜心之痛,让一向要强的祖母也忍不住簌簌落泪。充溢内心无法宣泄的隐痛,常常令祖母深更半夜一人悄悄到远离村庄的野外去撕心裂肺的大哭一场。
一天清晨,祖母突然发现,眼睛突然看不到东西了!由于当时艰难的生活医疗条件条件,家里哪有钱去看病呀,祖母的一双秀眼到去世再也没有复明。
祖父因年轻时体力超限度透支,致使晚年双腿落下残疾,不得不柱起拐杖。即使祖父再开明豁达,而老年丧子、加之祖母的双目失明带给祖父内心的创痛有谁能知呢!祖父终于没能熬过三年困难时期,于古稀之年病世。
祖父去世三年后,我才呱呱堕地来到世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懂得我们全家为什么全家都默守着不谈烈士伯父的家规,因为对伯父的思念是祖母内心永远不能释怀的伤痛。后来,有一天祖母竟握住我的手说,“等你大了,懂事了,可要出去找一找你大伯(坟墓)啊。”望着祖母的脸还是和平常一样的慈祥安定,而这句声如寻常的话却令我诧异和震惊,纵然一家人都对奶奶守口如瓶,讳莫如深,但祖母对伯父的思念却一直深深埋藏在心里,何曾淡忘中断过!我第一次懂事的眼圈发了热。
父亲平时也很少讲起伯父,可是到了晚年,开始时不时地提起伯父,且频率在不断增加。最让我难忘的一句话是,“现在台湾的都开始回来探亲,说不定你大伯还活在台湾,也许有一天还真的回来了呢”!从父亲柔和的眼神和动情的语气里,能真切感受到父亲对同胞手足终能团圆的憧憬和渴望之情。
“寻找伯父”一直成了我工作之外的最大牵挂。今年初夏,我平生第一次参加文联举办采风活动,曾到峰峰矿区响堂山景区采风。在途径一个叫和村镇的地界时,听陪同人员介绍:和村镇北至武安,南达河南地界,西接涉县与山西省相邻,往东一百多公里就是以大运河为界的山东省……听罢此言,我的心里猛然一震,思绪陡然翻腾:我现在踏上的这块土地,竟然就是当年八路军129师创建的赫赫有名的晋冀鲁豫根据地所在之地!伯父当年离家抗日就是在这方土地上无数次地过往行军、战斗搏杀、流血流汗,直至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这是凝结着伯父和战友们的青春和鲜血的一方热土啊!想到四十年前,祖母的嘱托言犹在耳,握着我手的热度依然熨烫我心,泪珠开始从我面颊上滚落,心里默念:奶奶,你交给孙儿的使命,今日终于有了着落。
不,伯父没有离开我们!
看,不远处那一座座苍翠的山峰,不就是伯父和他战友们的矫健身姿吗?
男儿立志出乡关,不驱贼寇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这不正是伯父和千千万万英烈的初心和我华夏民族能够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精神吗?
青山作证,忠魂永在!
庄严的集体敬奠烈士的仪式就要开始了。
人们从郁郁葱葱的松柏乔木掩映中开始向烈士纪念碑前的广场聚聚,我仰望直插云天的白色大理石碑身,感到纪念碑格外的挺拔、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