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我很小,懵懵懂懂,可一些模糊的印记隽永地在心中铭刻。这些印记凌乱且残破不全,支离破碎,像波浪里翻动着的几片落叶,时上时下,层次并不分明。说不准什么时候,这些印记会从重重叠叠的往事里浮动上来,清晰而美丽。她们执拗地显示着,诉说着。近几日闲暇,我索性把这些最深沉的记忆图片,还原、修复、剪接,拼制成一副模版,完整地保存、珍藏。
风是轻的,云是白的,水是绿的。那时没什么农药,没有杀虫剂,可也没有扰人的臭虫,叮人的蚊子,只有燕子在嬉,蜻蜓在飞,蝙蝠在舞,夏日的黄昏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来临。
从田间荷锄而归的男人,刚进家门,放下锄具,洗把脸,女人已经把做好的饭菜盛进碗中。本来女人是和男人一起去田间做工的,善于安排时间的队长总在男人收工的前半个时辰,让需要回家做饭照顾老人和孩子的女人先收工。等男人回到了家,饭菜已经做好。
油灯如豆,昏暗安详。电灯泡虽然已经接到了大多数家庭,但已经过惯了简朴生活的村民,没有特殊的日子,依然用油灯照明。男人并不喜欢呆在家中和女人一起吃饭,他们喜欢到街上吃饭。这和家里的灯光没有一点的关系,因为街面上不仅没有电灯泡,连幽幽微暗的油灯也没有,仅有的是星月微明。
在街道宽而平坦的地方,或者在街道的路口,附近的男人都会端着饭碗一起出来吃饭。没有饭桌,也没有座椅,男人们只把菜碟放在身前,端着碗,要么蹲着,要么席地而坐,边吃边聊。当时这些地方通常叫做“饭市”。因为“饭市”上的男人并非是一个生产队的,且张、王、李、赵什么姓氏的都有,话题自然很多。从作物品种到作物收成,从某家家长里短,到某家盖房娶媳妇,什么都聊。有时说到邻村的一个怎么不讲理,怎么不孝敬老人的人,大家便义愤填膺,你一句我一句狠狠骂。不过聊得最多的是道听途说的新闻,没有出处的野史传闻。他们通常的见解是一致的,有说有和,默契而融洽。可也有见解不一致的时候,虽然这样的情况很少,但偶尔也有。一个人说出了观点,有人附和,也有人发出了质疑,这个时候,平静、细声慢语的“饭市”的空气渐渐的激动了,大家的声音越来越高。饭已经吃过了,空碗剩碟就在他们面前,谁也顾不得把碗碟送回家,高一声低一声喊着,挖空心思地寻找着支撑自己观点的论据。细心的女人凭时间和街面上的声音可以断定自己的男人已经吃完了饭菜。她们默默地从家里走出来,像是跟本没有听到男人的辩论,一句话都不掺和,只是弯腰收拾起自家男人的碗筷,悄然回家。男人的辩论也渐渐平缓,空气又回复了平和,这之后他们会沉默一会,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浮土回家。
夏日天热,男人并不喜欢在家里睡,他们通常抱上自己编织草席,拿起女人给准备好的薄被褥去麦场上睡。麦场并不远,一般就在寨墙的外面。那时的麦子已经收获完毕,平平坦坦的麦场上只有麦子的秸秆堆积在那里。麦季出力不少的队里饲养的两只毛驴和一头老牛还在麦场边上的一处简陋的草房里饲养。饲养员把草料搅拌后放进牛和毛驴的食槽里,也在草房的门口麦秸垛的一侧睡。男人这个时候可能已经感觉到累了。他们选好一处向风的位置摊开草席就躺上去。麦场上还能看到一两条狗,是随了主人悄悄的跟过来的。主人躺下了,懂事的狗也把脑袋卷缩起来,躺在主人的身边。孩子们白天睡了觉,还没有睡意,就缠着男人讲故事,男人那有心情,应付着说上几句,就发出断续的鼾声。孩子们并不失望,开始在平坦麦场上,麦垛的前后捉迷藏、玩打仗。累了,麦秸上一滚睡着了。
半夜醒来,天上有一层淡淡的微云,月亮就躲在微云里,欲藏还露。微风带着泥土和麦秸特有的气息轻轻地吹动着,惬意微凉。男人的鼾声绵绵起伏。我静静的听,似醒还梦,就像聆听海上的波涛,品味海风特有的浓浓的气息。突然,男人的鼾声停住了,只有甜润的微风,爽凉,剔透,和老牛反刍的细微声响在微微朦朦麦场上蔓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