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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初年,农历七月十五这天清早,只听“咚咚咚”三声炮响,三班衙役鸣锣开道,亡命旗高举,蔚州县城东大街走来一队行刑的队伍。队伍后面紧跟着一辆刑车,囚笼里的犯人,头发蓬乱遮住了灰黑的脸,呆滞绝望的目光凝固一般,脑后插着高高的木牌,上面写着“杀人犯程虎”。
到了菜市口,程虎被押下囚车,谁知脚尖刚一沾地,他一反刚才的沉寂,扯开喉咙疯了似的喊冤,可嗓子都哑了,也没人理他。少时,时辰到,刽子手将辫子一甩,缠绕于颈,举起了锃亮的鬼头大刀,正要手起刀落,忽听刑场外有人高喊“刀下留人哪!”话音未断,一英俊公子,满头大汗,手撩衣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喊道:“县太爷,杀人犯不是程虎,是我!是我!我来投案!”县令猛不腾吓了一跳,顶子都差点掉地上,忙命刽子手退后,传书生近前细问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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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原来,山西灵丘一带大旱,寸草不生,老百姓饿死无数,实在没办法,好多人便携儿带女远走他乡。
话说县城东南张家庄有一户财主,名叫张万银,家境原本还算殷实,可近几年焦金流石,旱魃为虐,庄稼已是颗粒无收,家丁仆人们饿得死的死,跑的跑。张财主家有一儿一女,女儿名唤张吟霜,年方十九,不仅识文断字,还是方圆几十里的俊俏姑娘,柳眉杏眼,细腰削肩,小嘴红嘟嘟,貌似一枚花骨朵。家里眼瞅着越来越窘迫,儿子还没娶媳妇,闺女迟早是泼出去的水,张财主费尽心思想赶紧把闺女嫁出去,还能省去一份口粮!可庄稼人日子穷,家底好的差不多都搬走了,剩下不过一些老弱病残,怎奈,张财主着急嫁女,一来二去便选中了几里之外王家店的王皮匠。这个王皮匠将近五十,目不识丁,虽有些脾气暴躁,但还算会过日子,凭着祖传的皮活手艺,生活凑合过得去。可就是这个王皮匠长像极丑,个子不足四尺半,且爱酗酒,脑袋大眼睛小,囔囔鼻子,还挂着豁嘴儿瘸腿儿,外号叫“瘸腿儿皮匠”。
可怜如花似玉的张吟霜不敢违抗父命,万般无奈跟瘸腿皮匠成了亲。成亲后王皮匠每日上店赶集,吟霜在家做饭洗衣,俩人日子过得看似还算平淡,只是美貌的小娘子整日愁眉不展,悲悲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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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天,皮活生意到了淡季,一日三餐都有点不保了,树挪死,人挪活,瘸腿儿皮匠将自己的独轮车收拾一番,一路“吱吱呀呀”推着张吟霜到了河北地界。
那日,天刚擦黑,夫妻进了山脚下一个村子,名叫“仁义庄”。一进西口,就看见有座院落,虽不是富丽阔绰,却也是垂花门楼,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极尽清雅。晚霞余晖中的台阶上,垂手站立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夫妻上前施礼道:“老伯,我们是山西人士,逃难到此,不知能否让我们借住一宿?”老者姓李,人称“李大善人”,见他二人风尘仆仆,面带倦容,遂命人带他们进去,将夫妻俩安置在大门以里,二门以外的西厢房。并一再叮嘱,没有安家之前可以一直在这里居住,夫妻二人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从那以后,王皮匠又开始起早贪黑,推着独轮车赶集招揽生意了,逢单日就去赶南集,逢双日子就去赶北集,两边集市离“仁义庄”也就七八里路程。这日,王皮匠又是从早忙到晚,打了两坛散酒,脚步匆匆往回赶,途中偶遇了“程庄”的程虎。程虎是一名武将,刚刚解甲归田,带回一把刀,甚是喜欢。但是前些日子粗心大意的他外出丢了刀鞘,恰巧得见王皮匠路过,便好言央求给做个刀鞘。皮匠看了看他的刀,见那把刀锋利无比,刀刃长过刀背,貌似朴刀前端,却又长度不够,从未见过此等家伙什。于是皮匠言说此刀独特,需带回去抽空细做,做好了给他捎过来,程虎点头应允。就这样,王皮匠把程虎的刀带回了家。近来事杂忙乱,又没找到合适的皮料,刀就一直挂在里屋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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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再说李大善人,李老伯有一独子,已中秀才。这位李秀才生得眉目清秀,风雅英俊,在本村学堂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李公子出出进进都要路过王皮匠两口子居住的西厢房,西厢房为一明两暗,房前有一株梧桐树,此时正是花开时节,清香弥漫,一串串紫色风铃,绽放枝头,和风低吟。李公子经常见吟霜着镶粉色边饰的浅黄色外衫,黑色背心,裤腿饰绣花栏干,默立于树下,鬓角压一朵淡紫桐花,纤手捧一本书,垂首细读。微风起,女子轻移莲步,便隐露出盈盈一握的红色绣花弓鞋,衣炔飘飘,瘦影惹人怜。天生妩媚芳尘,腮凝新荔,似愁似怨。
日子久了,李公子每每走至西厢房,都情不自禁看一眼满树的繁花,忍不住偷偷瞄上几眼在落红纷乱中,湿鬓香沾的吟霜。倘不见佳人面,心中还会莫名滋生烦躁与不安。而每见到李秀才,吟霜似乎也是怯怯含羞,一双深情脉脉的丹凤眼斜睨过来,朱唇轻启,欲语还羞,若中秋之月,春晓之花,天然一段风骚,果亦与别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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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时近晌午,天气闷热,李公子远行数日归家,竟不知不觉,鬼使神差踱至西厢房前。可巧小窗一推,一盆水泼了出来,不偏不倚泼在他身上,避之不及,顿时成了个落汤鸡。这时吟霜款款走出,惊慌失措放下手中木盆,低头施礼赔罪,并请公子将外衣脱下,让她清洗,改日过来拿便是。李公子微笑细看那多日不见的女子,不知为何面容消瘦,眉间隐隐笼着丝丝哀怨,如轻烟缭绕,似心事重重,娇袭一身之愁。实在不忍拒绝,遂脱下外衣递给她。|
次日午后,李公子来至西厢房外,吟霜正端坐在门前梧桐树下翘着兰花指纳鞋底。看见公子前来,低眉道:“公子,衣服奴家已经洗好晒干,就放在里屋炕上,公子不是生人,何不自己进屋去取。”李秀才犹豫,心想,王皮匠整日不在家,孤男寡女进人家房内,是否不合适?又见她戚戚楚楚,诚惶诚恐的姣态,只思忖片刻,便径直进了里屋。
李公子进得屋内,但见陈设简陋,却清爽干净,又闻墨香悠幽,抬眼见墙上悬挂一幅幅灵慧隽秀的字迹,温婉生情,不觉深叹这女子的卓然才华与至真至纯的情怀。公子正看得出神,张吟霜手捧一杯清茶,飘飘移进了里屋。秀才自觉有些失态,看自己衣服叠得方方正正放在炕上,于是赶紧拿了便往外走。此时,吟霜回身靠在门板上,面红耳赤,一双似喜还愁的含情目,泪光点点。
李公子心里一惊,问:“大嫂,这,这?”吟霜霎时羞得面若桃花,轻咬朱唇,竟珠泪涟涟,抽抽噎噎起来:“……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子自尊父命嫁与那皮匠,只想可御寒裹腹,平安度日,别无他求。可夫家年过半百,膝下无子,常常责难吟霜,酒后或骂或打,受尽欺凌,今晨夫家出门便是寻找买家,要将奴家卖与他人了……自从见到公子,因仰慕公子才情,日思夜想,终日不寐,小女子无依无靠,望公子救奴家于水火,也不枉我冒死说出这些话了。若是公子不嫌弃,奴愿意为仆为妾,感戴公子之恩德......”随后更是娇喘哽咽,乌云散垂,扶在门上掩面哭泣,抬腕处,如藕酥臂上道道深红暗紫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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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才懵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自打粗鲁丑陋的瘸腿儿皮匠推着张吟霜来到他家,他就在心里为这娴静如水的女子鸣冤叫屈,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红颜薄命啊!久了,愈加觉得这女子芳灵惠性,转盼多情,非一般女子能比也。私下也曾听下人们说起,夜深人静的时候,西厢房经常有吵骂声与女子呜咽饮泣的凄惨悲鸣。可女子虽饱受欺凌,却名花有主,自知私下怜悯用情,怎奈老父家教甚严,怎敢有丝毫僭越。断然拒绝!唉!为何心中却不忍不甘?
李秀才心内似杂草丛生,左右不定,只看那薄面艳骨,娇翠欲滴,忍不住伸出手,将吟霜搀住,弱不禁风的娇躯便倚在他的臂弯。李公子低头看怀中的人儿,若梨花带雨,倦美憔悴,让人好生心碎。公子正值青春,一时五内沸然炙起,春心萌动,难以自持……正在此时,丫鬟淳儿匆匆跑到西厢房外,隔窗敲棂叫公子去上房回话,李公子略略停顿,终是轻叹一声,侧脸狠心将张吟霜推倒一边,夺门而出。只恨相见太晚,相爱太难,是进是退情不堪。
张吟霜立刻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道:“小女子走投无路方冒死说了这些个话,公子若不肯救我,奴家也断不想如牲口般被人买卖了去,如此,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说着,以袖掩面猛地撞向墙角门框。李秀才慌忙转身将她拽住,叹道:“唉,娘子这是何苦呢?你既已为人妇,应当从命才是,我,我乃圣人门徒,生生不敢做出有违常理之事。”说完悔得都想掌自己的嘴,分明语出非心所想,为何却要说出这番伤人的话?
吟霜见李公子这般说辞,早已凛寒透心,若寒冰侵骨,复滴下泪来,暗自思忖:想我对他一番真情,相思成疾,他却如此绝情,反倒令自己自取其辱…..想到此,又羞又恼,起身一把扽下了墙上挂着的大刀,回肘横在香颈欲自刎。李公子见吟霜发狂,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这柔弱女子这般性烈,慌忙往前一步,顺势奋力把刀劈手夺了过来。可张吟霜用力过猛,三寸金莲“咯噔噔”已收不住脚,一下子扑在大刀上,锋利的刀尖直刺进了她的心窝。女子圆睁双目,秀眉紧蹙,一声轻吟,便软软倒在地上,顿时血流如注。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李公子登时吓傻了,魂飞魄散的奔将出去。
这才是:痴女子殊遇惹相思 玉面郎斩情惊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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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日落月升之时,王皮匠踉踉跄跄,美滋滋,醉醺醺回来了,高兴的是今日与人贩子已经谈妥,明日便可一手交钱一手领人,故面带得意之色。进得西厢房,见屋内黑灯瞎火,到灶间一瞅,清锅冷灶,顿时恼怒,刚要破口大骂,忽觉着有些不对劲儿,不对呀!虽今日出门前自己又对她打骂,但这小蹄子素来也是逆来顺受,很少外出,莫不是探知了风声,跑了?那岂不是人财两空!于是咯噔着瘸腿儿四处找寻,猛提鼻,哎呦!哪来的血腥味!?皮匠更觉不妥,遂三步并作两步跑至里屋,老天爷!吟霜竟然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程虎的大刀,早已双眼翻白咽了气。皮匠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肯定是刀放的时候久了,程虎亲自来取,看见娘子生得俊俏欲非礼强暴,娘子不从,被他恼羞成怒杀死了!
王皮匠心中愤恨不已,咬牙切齿痛恨程虎致使他人财皆空,不假思索,瘸着腿儿怒气冲冲连夜狂奔到县衙,状告程虎杀妻。县令派人前去查证,没有人证,但有物证。瘸腿儿皮匠咬死不放,程虎百口难辩,县令大怒,命大刑伺候,终是:“三木之下,何求而不可得?”程虎受刑不过,被屈打成招。县令将他收监入狱,定在七月十五菜市口斩首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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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暂表一枝。且说那日李公子,见张吟霜倒在血泊中,吓得仓皇而逃,逃至无人处,叠着的衣服里竟飘落一张素笺,拾起来细看,却原是几行字“……空悲伤,独彷徨,晨晨昏昏苦思量。抚香腮,空自怜,郎意难猜。寒衾孤枕叹流年,总是愁裁……”字迹隽秀,句句含情,痴痴缱绻,真是“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公子看罢,后悔不已,肝肠寸断。从此不敢更不愿再进“仁义庄”,一直在外流浪。
忽有一天,秀才在街上听路人传言仁义庄之事,又闻七月十五问斩杀人犯程虎,便终日不能心安,心里七上八下,若翻江倒海。心想:明明是自己愧对了那痴女子,闯下了大祸,何苦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扛。想自己书香门第,从小读圣贤书,学孔孟之道,且上有高堂,下有学子,为人师表,老父又是远近闻名的“李大善人”,常常教诲自己仁义贤德,断不能嫁祸于人……越思越悔,恨自己不该逃之夭夭,毁人清白。于是,待到天黑,李公子悄悄回了家,跪在李善人面前说明事情原委。李大善人深明大义,虽心如刀绞,却鼓励他去自首,救出无辜之人程虎。
县令听李秀才一番悲切倾诉,又细细盘问了程虎案情的来龙去脉,深感惭愧,差点因自己一时疏忽,酿成一场千古奇冤。遂当场将程虎无罪释放,念在李公子投案自首,又非蓄意谋杀,对其宽大处理,流放荒原古塔服役三年,服役期满回来孝敬父母,平安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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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那练武之人程虎也是一副侠肝义胆,感恩李公子挺身而出,为自己洗清不白之冤。公子离家远赴荒原的日子里,他经常来仁义庄照料李大善人,守候在老人身边,端茶送水宽慰其心。而瘸腿儿皮匠自从吟霜去世,早已打点家当衣物,跑得不知去向。李大善人与程虎将吟霜安葬在后坡林间,从此红消香断,千丝万缕落尘埃。
李秀才刑满回家后,时常于日落月升,风起叶舞之时,独自站在西厢房前伫立,酒醉三更愁,朦胧夜色,月影移墙,似有荧光点点,忽明忽现,绕于袖间,凄美缠绵,只是那棵梧桐树再也不曾有过花开。情缘诉不尽笙箫,冷月穿不透心墙, 明夕何夕,怎奈卿已陌路。
徒留一梦锁红尘,幕落何处?蓦然回首,曲终人散,此情最难言,天涯何处再相见?旧梦化烟尘,烟尘散,尘寰断,奈何情深缘浅,情泪洒一串。。。【未完待续】
注:此文原取自耿村采访故事,作者将自己整理的400字小故事进行了加工润色,今现雏形。
2016年11月16日夜
李雨桥,祖籍河北省辛集市。中国民盟,记者,特聘讲师。中国散文协会,河北省采风学会,河北省民俗文化协会会员。爱好国画,农民画,毕业于广播电视大学英语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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