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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房子
作者:刘兴国

散文 空房子

       老家的空房子越来越多了。

       站在房顶四处望,这里,那里,张着一个一个黑洞洞的口,沉着一个一个寂寥的院,一种日趋荒凉的景象刺着眼睛。

       一次,我沿着旧大街数了数,有三四十座,有的大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无息;有的两道围墙,顶着一个破败的门楼,上面长满干草;有的彻底颓废,墙垣坍塌,毫无遮拦地坦着破败的门窗;而这些空房子的人家,在十几年前炊烟袅袅,人闹车喧,一派欢乐繁忙。

       十几年的变化,赛过半个世纪,变化真得太大了。

       老家是县里有名的富裕村,二十年前村街就硬化了。全村1400口人,三千亩耕地,一个名副其实的粮仓。

       改革开放以后,村民不再单种粮食,有三分之一户搞起温室蔬菜大棚,小富人家成堆。城镇化开始了,先是从两个教师、几个摆摊小贩和几个回县大学生进入县城买楼,后来就有种粮大户、纺织大户,化工大户,进入县城,揣着几十万元的傲气进入省城,逐渐的每年多起来,像连蔓的草莓一牵一串一片的,十年间成大气候。

       人们就这样一年一年成批连串的走了,留下一座座空房子,像是纪念,象是流落风尘的沧桑老人守望着岁月。

       我的北邻家走了,进入县城,父亲开个百货门市,儿子没学历,托人闹影地找个司机干,说是给某某局长开车,蛮光彩的。我的西邻家走了,女儿医学院毕业留在石家庄,买了房,找了个公务员女婿,举家乔迁,我喝过人家的喜酒。我的南邻家走了,在县城买了二层楼四合院,里面故事多:父子俩开棉纺厂,套了不少现,信贷员不吃回扣,硬把市值三十万的楼六十万卖给他,不买不行,小鬼拗不过阎王,买吧!住进去,时来运转,县里搞大拆迁,一座楼换了三座,梦交桃花运,奥迪换奔驰了,村民们仰视,高看一眼,厚爱一层,事事顺风顺水。东邻家就没有这么幸运,弱门小户,进不了县城,凭力量把旧房拆了盖新房,钢筋水泥,钢化玻璃窗,前有风门,后有遮檐瓦,真不错,就是儿子找不上媳妇,二十七岁了,还打着光棍。据有心人统计,像这样人家全村有四十多个,我听后吃惊。

散文 空房子

       有一次在村街里闲逛,碰见西邻家从省城回来探家,开着小车,一派洋气,被我称呼“哥"的,从车上下来,笑着对我道,隔十天半个月回来一趟,看看老房子,怕被鸟雀老鼠的什么破坏,还有那棵柿子树,能产一百多斤,比在城市买强多了。

       村会计是我本家叔,胳肢窝里整天夾

       着 账本,不是办这个证就是填那个卡,反正沒个消闲。他告诉我,现在全村三百多户有将近一百户进了城,大部分年轻人都走了,种地的就剩老弱病残的,几个种粮大户也不好好种,说种地不赚钱,不如去外面打工。他指给我看,喏,那一家,别看墙根种满丝瓜眉豆,其实家里没人,许多人家房屋盖的挺好,整年上演空城计。

       我在村口站了站,发现村外宽大的麦田里看不见一个人。

       我用心在村里做了一番调查,空房子大概有七八十座。闲置率将近百分之三十,整个村庄呈现一种繁华与衰败并存的景象。

       路过一家老房子,蓝砖表墙又低又小,从窄小的门洞里走出一个老太太,对她很有印象,文革时期我当红小兵抄过她的家,从她家抽屉里搜出几只梨,又香又甜,抱上跑了,逗得她直笑。后來又同她家闺女同台演过戏,多次去她家排练。那时候觉得房子很大。真是时过境迁,如今她老的不象样子,也识不得我了。听人说,虽说她儿孙绕膝,却不愿跟他们住新房新楼,独自守着老宅,过着清闲孤独的日子,她是村里唯一守着六十多年老房子的人,由于她的执拗,这座盖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房子没有变成空房子。

       还有一座老宅没空。主人是赤脚医生,人很好,内向寡言,给人看病很上心,每次拿药怎样吃,嘱咐了又嘱咐。他家房子也有五十年,院里还有一口老井,三棵老槐树,他说他不会离开老房子,土坯表砖,冬暖夏凉,他从中医角度解释老宅的“静“与动的差异,静可养心,医病如同摆茶,心静茶至,茶至禅来,静是佛道之境。

       在村庄里转游可以找见自己的影子。从一座空房子面前走过,只见门楼下还挂着一只白灯笼,不知多少年了,它装着我最美好的记忆: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每逢年节聚在一起喝喝小酒,吟几句毛泽东的诗,到中流激水,浪遏飞舟。后来长大了,成人了,进入社会了,有的升官了,有的发财了,各奔东西了,人情淡远了。少年不知愁滋味,壮年策马走天下,老年灯下吟黄昏,回望来路,空房子里曾是满满的人气,满满的人生。

       从两座空房子夾住的老巷里走出的我,背上背着背篓,胸前抱着柴薪,为操持穷家的母亲拾一些柴禾,母亲看见迎上来,笑着夸奖。一抱薪一箪食,记忆犹新。后来我搬家了,母亲也走了……空房子、老房子流连记录着沧桑岁月。

       也就是遇见老太太那次,我故意尾随在她身后,来到村委会广场前的凉亭间,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亭子里坐着几个老人闲话,还有一个傻子,一个瘸子,他们是村庄唯一长久享受风光的一类人。只听一个老人说:现在年轻人都走了,进城了,赶我们死时,不知道还有人为我们抬棺下葬么?另外几个老人谁也不作声,面面相觑。我心中一惊,象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人到晚年不怕死了,把死权当节日,这种心态好。史铁生不是说过吗,生与死是练成人间的一个永恒歌舞。只是人们对村庄对亲人的留恋丝丝绵长。

       据说,村里的空房子成了好些人压在心上的石头,住不着,卖不掉,大半辈子的心血白白矗在那里,国家土地政策不会一直不变,说不准那一天被沒收,空心村的面积越扩越大。

       说说我自己,自从跟儿子进京,老房子变成空房子,与四邻互相张望,那一片儿变得空洞寂寥,没有了烟火味儿。每次回家除了跟东邻家二老回味一下家暖,再没给你聊天的人儿,进城的年轻人生儿育女把父母全接走了。独自在屋里转悠,一会儿看见自己的影子,一会儿看见老父亲的影子,父亲在临终那一刻才被送进祖上那间老屋,父亲的气息能从每个砖缝里冒出来,带着六月的暑气烘出腥味药味……

散文 空房子

       在京城夜不成寐的时候,常常想起我的老房空屋,觉得它实在孤独,就象老迈的父亲蹲在黑暗里等我,等着他挚爱的儿子归来,我觉得离开它是遗弃,一种负罪感涌上心头……心中惜惜掉下一滴泪!

       岁月走远了,人事走远了,只有空房子寂寞地守望,守望许多过往的喧闹的有温度的故事。尽管村庄起了不少楼房,灯火辉煌时,空房子在黑暗中各自打点着自己的记忆,还有人慢慢为它点燃灯火吗?还有人为它推门喊叫爹娘吗?

       在去年归京前的那个晚上,我独自站在老房顶上足足一个小时,望着眼前一家家空屋黑洞,和远处楼上灯火,直到最后一盏村灯熄灭,我觉得村庄象一艘漂在海上的船,没有舵手没有浆,不知它会漂流到何方?

       我的空房子、老屋子,我盼望你们有个好的归宿,笙歌四起,花好月圆,象城市一样辉煌,但我不会为你们观星卜命呀!(关占彬

       2020年2月29日

责任编辑:李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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