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消失在岁月长河里的牛铃声,是我少年故乡里的乡音。
记忆里的那群牛,不属于我家,也不属于他家,而是属于生产队这个大家。
牛性情温顺,吃苦耐劳,是农耕时代农民的主要生产工具。它拉犁耕地,拉车运肥,吃的是草,干的是比人还繁重的活。
农村养牛,习惯在牛的脖子上挂一个铃铛。拖犁,拉车,老牛走起来不紧不慢,项下的牛铃也在唱着一首田园里的歌谣:叮铃,叮铃……
牛铃,不仅是牛的装饰,更有其使用价值。
农村给牛系铃铛是有规矩的,给公牛,不给母牛;给大牛不给小牛。牛铃对于牛,那是人们赋予它的荣誉,头衔。
你看那头老黄牛,也觉得戴着这只牛铃,就像戴了一顶皇冠,走起路来牛气十足。就连使牛把式,也多了几分牛气,跟在牛屁股后边,还一步三晃呢。怪不得那年老叔为给他使的老牛挂个铃铛,还和队长吵过一架呢。为赌这口气,老叔送了5斤鸡蛋请村里的铁匠锻造了一只牛铃。在大年初一,当众给老牛系上。他把生产队的牛看成自家的孩子,那只锃光瓦亮的铃铛挂在牛脖子上,那憨憨的笑挂在老叔布满褶皱的脸上。田间阡陌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头戴草帽的老叔坐在牛车辕上,手里摇着一条牛绳,嘴里哼着那段老掉了牙的皮影调,伴着西坠的斜阳,优哉游哉,洒下一路牛铃声。
晚秋的田畴里,到处都有耕牛犁地的画面:两头黄牛拉着一张犁,犁铧翻起黑褐色的土浪,老牛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白色的气流。那牛铃声听起来不再清脆,节奏更显得迟缓,就像一个男低音歌手在哼唱着那首著名的俄罗斯《伏尔加船夫曲》。扶犁把式左手扶犁,右手握着那条丈余长的牛鞭,偶尔挥动手里的长鞭,在头顶上画个圆,然后手腕一抖,一声清脆的鞭声,像晴空里的一声炸雷,响彻旷野。
老牛心里清楚,那只是一场作秀表演罢了。不然,一鞭子抽过来,自己身上怎么会毛发无损呢。于是,它知趣的甩了甩尾巴,权当为他点个赞。你看,它把身子弯成一张弓,四蹄蹬地,嘴巴贴近地面,继续拉那张沉重的犁。俗话说,“宁拉十里车,不耕半亩田。”拉犁耕田这种苦差事,马天生矫情,不愿干;毛驴力气小,干不了;只有任劳任怨的老牛才胜任。
牛也有疲劳的时候,老把式发现牛在打瞌睡了,那张缺牙少齿的嘴巴里发出一声声“吁吁——喔喔——”的大嗓门吆喝声,就像一段段不协和的间奏,把牛铃低吟浅唱的旋律搅得支离破碎。
山月当头,牛也该休息了。使牛把式解开牛轭(系在牛肩上的夹板),顺手在牛隆起的肩头按摩几下,对着牛屁股拍一掌,“老伙计,找食吃去吧!”老牛心领神会,踏着松软的泥土,头也不回的向长满荒草的山坡走去,今天又要在野外宵夜了。潇潇冷月下,使牛人凭借远处传来的牛铃声,判断牛是在何方吃草,或是在何地反刍,以此对牛实施“远程监控”。待到东方破晓,牛把式又把那张僵硬的牛轭给牛带上,一天劳作又开始了。
耕牛在农闲时节,也会获得喘息之机,这就给放牛的孩子们提供了耍牛的机会。夏日的小河畔,牧童们赶着成群的牛沿着河岸放牧。牛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他们给领头的公牛系上铃铛,在头牛的带领下,牛群沿着河畔一字排开,低着头,用灵活的舌头卷食着鲜嫩的青草。一天下来,大牛、小牛一个个都像孕妇似的腆着大肚子。中午天气炎热了,孩子们头戴柳条帽,骑在宽厚、滚圆的牛背上,把牛群赶进河里,给牛洗澡,瘙痒,拽着牛尾巴过河,骑在牛背上打仗,想尽办法耍牛。牛通人性,它们好像愿意和孩子们玩,配合孩子们做各种游戏。
太阳下山了,西天的晚霞映红了河水,该回家了,牛群舍不得离开。孩子们有办法,只见他们把头牛从河里牵出来,摇响清脆的牛铃,走上回家的路。这时,牛群像接到命令似的,纷纷上岸,跟着头牛排成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回家的路上。老饲养员听到熟悉的牛铃声,迎出门外,把牛群赶进牛栏。
年少的我,常常在夜幕里静静地聆听回响在田野中的牛铃声,是那样悠远,那么悦耳,还有几分神秘。我羡慕老黄牛那个装饰,走起路来,就像有人在鸣锣开道,路人见了,主动退避三舍,那是何等威严,比生产队长都厉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夜里,我的项下也多了一条项链,上边系着一个银铃。上学的路上,一群男孩子,还有女孩子跟在我身后疯野,一路上那个铃铛响个不停,叮铃,叮铃。忽然,觉得屁股上挨了一笤帚疙瘩,原来是催我起床的小闹钟响了,妈妈见我没醒,怕我迟到,她随手举起笤帚,打了我一下,醒过来摸摸脖子,啥也没摸到,只好悻悻的爬起来,上学去。
后来,牛没了,回响在村头、田野里的牛铃声早已销声灭迹了。当年赶着牛车的老汉,连同那破车、老牛、疙瘩套,一起埋进尘埃。
从此,那牛铃唱出的歌谣,只有在梦里才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