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那年十九岁,要结婚了,婚期订在腊月初十。刚过了正月初五,我就和堂哥一起满街的乱转,到处打听谁家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先找“永久”、“飞鸽”牌的,“红旗”牌的也行。可是转了十几户人家,都是有人结婚把自行车提前问下了,堂哥的父亲、我的叔叔年老多病,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不能挣工分,所以家里很困难,再加上腿脚不灵便,结婚问东西借东西都是我帮着堂哥一块儿干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什么事都要经历的,我和堂哥商量着说,抓紧再去转一圈吧,找不到好牌子的自行车,“白山”、“燕山”牌的也行啊,再不行半旧的八成新的自行车也要问好的,不然到时候就会误大事的。我听说村北头的大叔家买了一辆“燕山”,我去先占下它。结婚时至少要找十几辆自行车的。堂哥说,前几天我见到东头的张伯伯骑着一个“蝴蝶”,我也去把它问下,估计这些牌的问的少,“蝴蝶”牌的自行车,是邯郸自行车厂制造的。属于轻便的“二六”型的,其他的名牌的大都是加重的“二八”型的。我又说,再不够了,提前告诉亲戚,谁来串亲戚就自己从他们村找,都骑着来,就差不多够了。可是新娘子的车子必须是崭新的,也不能骑“燕山”、“白山”牌的啊,因为这两种自行车的特性与众不同,并不是牌子不亮,虽然是崭新的,但是一般的人骑不好,因为是倒闸,人们习惯了骑大众化的,这样倒闸型的,只要一倒链子,就会紧急刹车,“咯噔”一下,就摔到了。怎么办?新娘子的车不能凑合,惹恼了新娘子的家长,亲事就会闹砸的,看着堂哥和大叔、大婶一筹莫展的样子,我的心理也很不好受,穷人家的孩子结婚真的是很难的。我就说“哥,咱们两个抓紧往亲戚家分头去找,看谁有新的自行车,或者他们的邻居谁有,再不去问,外村结婚的人也很多的,腊月是结婚的高峰期啊。”堂哥再没有说什么,默默的点了一下头,便和我一人骑一辆旧自行车,分头出发了。
我骑的是我的一辆破旧的、整天出毛病的自行车,虽然是飞鸽牌的,骑了十几年了,早该卖废铁了。“轮胎常撒气,架子扭秧歌,轮盘老,链子滑,飞轮掉的没有牙,除了铃子不响,哪儿都响。”,这是当时流传的破旧自行车的顺口溜。我骑着我的破铁驴(当时人们把自行车叫做铁驴,后来的摩托车叫做“电驴”),我走在崎岖不平的、窄窄的有着深深的马车辙的乡村小道上,吹着口哨,随着两旁小树林里鸟儿的歌唱,伴着自行车的稍扁轮胎磨着前叉子的自行车“刷拉刷拉”的有节奏的声音,悠哉悠哉的走着。过了一条小河,翻过了一个小沙丘,就快到堂哥的亲戚家了,一上坡,车子抛锚了,任你怎么蹬车,他还在原地不动,我就知道是“抿牙”了,所谓“抿牙”,就是由于车后轮子的嵌在飞轮里的牙齿下边的钢丝小圈儿被油泥粘住,弹不起来了,弹不起牙齿,就不能带动轮子,任飞轮带着链子一圈一圈的转动,车轮是一动不动的。半路上遇到这个事情,谁也着急的,但是因为骑自行车多了,经验就有了,我一看这个问题,不慌不忙的下车到地上找了一个圆圆的小石子儿,往后轮的中轴上“当当当”只三下,就好了。为了不再因为“抿牙”耽误时间,我就把这个小石子装到了衣兜里。以备用。路上的多次“抿牙”,多次的“当当当”的敲击震动。敲击后轴,是为了把小钢丝圈震动起来,“抿牙”的事故是因为长年不冲洗,尘土和黄油形成的油泥粘住了钢丝圈而造成的。其实,把车子提起来顿两下子就会好的,也可以用脚往后轴上狠狠地踢两下子,也能解决问题,只是油泥多了,就不管用了,必须拆开清洗干净才行。
到了堂哥的亲戚家,经过一番的打听、询问,终于搞定了一辆崭新的“红旗”牌二八型自行车。心里那个高兴劲啊,真想一下子飞到堂哥的身边,告诉他,搞定了!可惜当时没有手机。不能马上就让堂哥分享快乐。回来的路上,虽然还是一路的“抿牙”,一路的“当当当”,但是心情却比来的时候轻松多了,感到我的嗓子也比来的时候清亮多了,歌声飘荡在乡村的田野上,两旁的树林里的小鸟似乎也多了起来,争相卖弄着清脆的歌喉,在吟唱着我这个凯旋归来的骑士。
桃花盛开的季节里,堂哥来找我,说,春天来了,该抹墙了。我说:“是的,夏天抹墙,墙体一年也不会干燥的,必须在春天里抹墙,你找人抹墙吧,我提前把大红花给你秀好。”“恩,”堂哥依然没有一丝笑意。因为还没有抹墙买白灰的钱。我也无能为力,只能干一些不动钱的杂活儿。秀大红花,是我的拿手好戏,几分钟就好了,一张粉红色的普通纸,半张绿色的电光纸,也有用大红色的皱纹纸绣花的,最省事,但是皱纹纸价钱贵。提前秀好了两个大红花,挂在了堂哥的新房,也让堂哥每天看着,心里平添几分喜气。结婚时用的大锅、大碗、盘子、筷子、大铲、勺子、竹筛子、还有盛高粱的大斗,新缚的黍子苗的笤帚,扫轿用的,必须是新的、没有用过的,还有烧火用的炉子盘、柴草其他结婚时的必需品等。是由我母亲和堂哥的母亲一起负责找的。妇女们勤快,这些物料早已备齐。
一转眼,田野里场光地净,天寒地冷了。“腊八”那天,本家族的男女老少都来帮忙,有和泥用土坯垒大锅台的、有到田野里砍柴火的,最耐火的干柴当推大麻籽棵子,就是蓖麻的根,热量大、底火也大。我背了一大捆蓖麻根回来,院子里早已被一大块帆布严严的遮起来,是防雨雪的,也为了遮挡灰尘。三个大锅并排座在院子的南墙根,一个炖大锅菜、一个炖肉、一个烧水。大铁锅的口径足有一米多。从早晨开始炖大白菜和猪肉,一直炖到中午,滋味全浸在了菜里,吃一口,又嫩又香又柔又烂。大锅菜首先要锅大、汤多,其次要炖的时间长。所以人们都爱吃大锅菜。一群孩子围着我观看我的剪双喜字的手艺,带边的、不带圈的,方的、圆的双喜字都有。引来孩子们一阵阵的啧啧声。小孩子们争抢着把一个个的双喜字帖在墙上、树上,石墩上。院子里,堂屋里,邻居们随份子的、送盒子的(就是送几个馒头)、吃喜糖的,整个家族的男女老少都要来吃饭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炊烟里含着喜,笑语里蕴着香,随风飘逸着,传遍了大半个村子。
夜幕降临了,寒冬的夜里,天气冷,人们睡得早,一切都静悄悄的。我和弟弟一起到村外的打谷场上去找谷草,铺新炕要用新的谷草、稻草,再铺上新的炕席。还有一个比堂哥大的本家哥哥,用本年五月的麦秸装枕头,新人的枕头必须是让大伯子亲自动手装的。我还亲手画了一幅中堂山水画,挂在了新房的正门墙上。当时我画的山水画、虎画等,一幅画卖一块钱,村里人结婚时大都到我家买中堂画,一幅画上,记着二十多个人名,每人花五分钱,就算随份子了,这五分钱也不能小看,可以买半盒烟、买两个鸡蛋、两个冰棍、能去两次丛台公园,能看一场电影、买一大块儿豆腐,一把儿韭菜……。用干草铺好了炕,夜更深了,朔风凛冽,寒气袭人。帮忙的人们早已散去,我把大红花分别用炮丝(矿上崩石头用的带彩色皮的细米丝)捆在了男女两个新人的自行车上,最后一个离开了堂哥的新房。
第二天,是结婚大喜的日子,凌晨三点多,我就被母亲叫醒,总觉得有什么事没有办妥当。堂哥的新房仅有20多平米,墙体是里生外熟的(里边是土坯,表面是表青砖),虽是新婚洞房,却很简陋,内墙的墙面是用麦糠和白灰抹的墙,墙面还没有干透,很潮湿,新房没有和堂哥的父母住的老房子在一起,是在村外盖的。我一敲门,无人答应,我就使劲的敲,堂哥太累了吧, 最累的是他的心啊,让他多睡一会儿吧,我看看天色还早,南斗星刚过中天,不误事的。但是,平时堂哥可是个要强的人,今天这么大的事情,终身大事啊,为何起不来了呢?我就再次的敲门,还是没有动静,我就用力的拍门吊儿,“啪啪啪”、“啪啪啪”,响声惊醒了四邻,打破了寒夜的静谧,也没有惊醒我的堂哥,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急中生智的和赶来的本家族的大叔、大婶们,一起把屋门撬开了。天啊!一股强烈的刺鼻的煤气味扑面而来,呛的我和大叔们咳嗽不止,赶紧退了出来,当煤气味跑的差不多时,我第一个冲到新房里边,拉着电灯一看,我的堂哥,我的好伙伴,这个帅气的新郎,静静地躺在新铺的软绵绵的稻草炕上,早已咽气,离开了这个没有让他过上一天好日子的人世。可惜,他的一双父母,还没有人照顾,他还没有做一回真正的男人。
大家跑到屋里一看,堂哥睡觉时闷火的泥煤太稀,流住了火眼儿,造成了煤气中毒,新抹的没有干透的白灰墙面上,正在滴着潮湿的泪珠。
这时我才意识到,堂哥再也回不来了,“哇”的一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对着苍天,向着暗夜,放声大哭。家人们都来了,哭声一片,撼天动地。今天,是堂哥的大喜日子,今天,也是堂哥的忌日。我在恍惚中,突然想起了堂哥以前只要因为婚事借钱、借东西而发愁时,就经常地自言自语的说着一句话:“这该死的婚姻!”
(2012壬辰露月下浣作于三春书斋)